“你是妖精封印師,你們不是來抓我的嗎?”

他並沒有等到我們的回答,似乎判斷出自己不可能逃出這裏,整個人仿佛鬆懈了下來。

我皺了皺眉,慢慢走了過去。

雖然他的聲音很好聽,但是似乎有點兒滯澀,好像很久沒說話的感覺。

“你認識鳳合?”凜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話,反而慢條斯理地拋出了另外一個問題。

“我們不是來抓你的,你不要害怕。”

我好心地補充了一句,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個妖精身上有一種讓人很安心的感覺,仿佛經過歲月沉澱後的美酒,讓人不由自主就會相信他。

“謝謝,我也沒有惡意。”和鳳合一模一樣的黑眸含著一絲笑意,衝我點了點頭,“是的,我認識鳳合。請問你們能告訴我她還好嗎?”

看著他的表情,聽著他的詢問,我的心裏突然漫過一種蒼涼,那雙眼睛裏流露出的惦念和感傷,似乎已經深入骨髓。

他雖然笑著,卻讓人產生一種想哭的衝動。

“他很好!”我回答。

好到要搶我當新娘,被拒絕後還耀武揚威逼我們去給他找新娘,哼!

我努力控製著自己不要把對鳳合的不滿表現出來,但是沒想到,這個和鳳合長得一樣的妖精卻有一雙敏銳的眼睛。

“她又闖禍了吧?我替她向你們說一聲對不起,請你們原諒她好不好?”

溫和的嗓音輕柔得仿佛春日午後的威風,好像你如果不答應他的請求,就會犯了大錯一樣。

我已經快要控製不住地點頭了。

“有些禍,可不是說一句對不起就能一筆勾銷的。”

凜投過來一道恨鐵不成鋼的視線,在我開口之前迅速表明了立場。

“是啊!那個臭妖精還想要搶我的主人給他當新娘呢,好不要臉啊!”

跟在我身後的塞菲羅斯也很憤憤不平。

呃……雖然說的沒錯,但是為什麽我會有一種對不起眼前這個妖精的感覺呢?

“啊?當新娘?”他似乎非常錯愕,然後眼睛裏閃過一絲痛楚,“如果沒有給這位姑娘造成實質傷害的話,我能不能請求自己替她受罰?我願意付出我的所有,隻要你們原諒鳳合。”

明明高傲如青鬆的身姿,卻那麽輕易地向我彎下了腰。

“我……”我下意識就要去扶他。

“那在你看來,什麽才是實質的傷害?”一隻手伸過來阻止了我,質問的語氣冰冷如刀,“妖精要搶人類當新娘,你覺得這是一件你能彌補的小事嗎?”

“對啊,對啊!不能輕易饒了他!”

塞菲羅斯連聲附和。

我惱怒地瞪了他一眼,他終於閉上了嘴巴。

“她搶了也沒用。”那個妖精並沒有被凜的氣勢嚇住,俊美的臉上依然掛滿了笑意,“她自己就是個姑娘,再搶個姑娘,也許就是覺得好玩而已。”

什……什麽?鳳合是個女的?

現場兩人一妖,我和凜,包括塞菲羅斯在內,都一副被雷劈了的樣子。

塞菲羅斯的反應最激烈,他漲紅著臉,憤怒大叫:“不可能!她要是個女的,我不是連個女的都打不過!絕對不可能!啊啊啊!”

憤怒的尾音消失在吊墜裏,我也大張著嘴巴,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真心以為自己是幻聽了。

那個囂張自大、深更半夜坐在窗邊色迷迷盯著我、口口聲聲要娶我當新娘的鳳合是個女的?

老天啊!你是玩兒我呢吧?

一腔憤懣無處發泄,我蹲到牆角畫圈圈去了。

隻剩下最淡定的凜收起一臉驚訝,好像剛才那個眼珠都快瞪出眼眶的表情是別人做出來的一樣。

裝吧你就!

我不屑地望了他一眼,以為現在裝出來一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樣子就是高人了啊!

“講講你們的故事吧!也許聽完了我會放過鳳合。”

凜的臉上寫著“我很大度”,聲音聽起來也很高深莫測。

而那個單純善良的妖精居然也相信了,感激地向凜彎腰致謝。

“我叫連巹,我和鳳合……”他的眼神變得悠遠,“我和她是從一對合巹杯上生出的兩個妖精。”

他拉開衣領,露出鎖骨處的一處刺青:“我和她的刺青合在一起就是一副鸞鳳和鳴,這是我們對新婚夫妻的祝福。”

我伸長了腦袋,果然在連巹的鎖骨處發現了一個和鳳合一模一樣的刺青。

哦,不!不一樣!

我微眯著眼睛,又仔細看了兩眼才發現,雖然都是尾羽華麗的鳳鳥刺青,但是連巹的這隻身體微彎,尖喙朝下,似乎在保護著什麽。

而鳳合的那隻,我仔細回憶了一下,應該是姿態更加昂揚,側羽展開,尖喙向上,仰頸清鳴。

果然,從刺青身上就能看出鳳合跋扈的性格。

我有點兒同情地看了連巹一眼,和這樣跋扈的鳳合在一起幾千年,他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咦?似乎今天我的同情心特別泛濫呢!

而不久之後,我終於找到了自己之所以心腸變得柔軟的原因,隨著連巹清朗的聲音在荒宅中徐徐響起,一幅幅關於連巹和鳳合的故事畫卷逐漸在我們眼前展開。

合巹杯,是古代婚禮上新婚夫妻用來喝交杯酒的杯子,兩杯相通,杯身上雕刻華麗的花紋,中間大多用鳳鳥裝飾,象征對新婚夫妻鸞鳳和鳴的美好祝福。

而連巹和鳳合,就是從戰國時期一對漆木雕合巹雙聯杯上誕生的。

因為新婚夫妻代表陰陽,所以最初誕生的妖精當然是一男一女。

沒錯,鳳合就是那隻女妖精。

“連巹,你看,我們的主人好恩愛哦!”

裝飾古雅的溫馨古代房間裏,一個嬌俏的女聲響起,似乎急於得到認同。

“嗯。”

可惜,回答她的卻是極其簡單的一個字。

鳳合覺得自己被敷衍了,很不高興地抱怨:“連巹,你就不能多說一個字嗎?整天像個悶葫蘆一樣,好沒意思啊!”

這次回答她的是漫長的沉默,連一個字都沒有了。

“哇呀呀!”鳳合好生氣,直接從杯身上飄了出來,“你敢不敢說超過一個字的話?我告訴你哦,你再不說話小心我咬你哦!”

“好聒噪!”連巹的聲音聽起來很不耐煩。

終於超過一個字了,但是鳳合卻覺得自己更生氣了,她憤怒地扯了扯自己的頭發。

“哼!我再也不理你啦!看你會不會被憋死!”

身影一晃,桌上的合巹杯又恢複了平靜。

但是,沒過多久,差一點兒被憋死的人又開口了:“喂!連巹,你還活著嗎?”

“沒,憋死了。”

嘿!這次四個字了。

可是鳳合根本沒聽出來裏麵的諷刺,她已經忘了不久前許下的“再也不理你啦”

的話,興高采烈地開始講述這幾天的見聞和感想。

“你看到了嗎?那天男主人給女主人畫眉呢,他們好幸福哦!”

“你聽到了嗎?那天女主人給男主人哼的曲子好好聽,我也好想學呀,等我學會了,哼給你聽好不好?”

“你發現了嗎?最近女主人的肚子好像越來越大了,我們是不是快要有小主人啦?好開心!不知道小主人長什麽樣子呢?”

“你知道嗎?……”

……

一天12個時辰,連巹的耳邊始終嘰裏呱啦地響著各種感歎,他被迫聽著鳳合的喜怒哀樂。

剛開始時,他們沒辦法離開本體太遠,隻能在房間裏晃悠。

漸漸地,好動的鳳合發現自己可以飄出房間外了,雖然僅僅仍然是在這個小院子裏溜達,但是她已經特別興奮了。

於是,她的話裏又多了很多新的人和事。

“今天那個老鬆樹精竟然說我法力低微,我扯斷了他三根胡子,哈哈!”

“嗚嗚!好痛!今天被小主人碰掉到地上,為什麽是我這一麵先落地啊,疼死啦!”

“連巹你是不是嗓子有毛病,所以才不和我說話?我好寂寞啊!”

……

終於有一天,連巹的忍耐能力到達了極限。

“閉嘴!”

他用從出生到現在用過的最大聲音吼了一句,然後那個正在劈裏啪啦給他講自己在外麵見聞的鳳合嚇了一跳。

在看到連巹鐵青的臉色後,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不受歡迎,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裏轉啊轉,一扭頭就跑了出去。

從此之後,連巹的耳邊清淨了。

鳳合生氣了,很久都沒有回來。

連巹一個人待在杯子裏,其實他很早就能飄出這個房間了,但是卻一直沒有出去。

房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其實他一點兒都不好奇。

就算好奇,不是還有鳳合那個聒噪的丫頭嘛!

不過,她似乎很久都沒出現了呢,周圍突然變得安靜,他突然有點兒不太適應。

她能去哪裏呢?

連他都不能飄出這個院子,她一大半的修煉時間都拿來閑逛了,更不可能離開這裏啊。

連巹一點兒都不想承認,自己是在擔心鳳合。

幸運的是,又過了幾天,鳳合自己回來了。

隻不過,這一次,她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開心地和他講在外麵遇到的各種事情,似乎還在生氣的樣子。

“真是小孩子脾氣。”連巹默默地想,然後繼續專心修煉。

歲月漫長,慢慢地,恩愛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漸漸地老去。

“下輩子,我還娶你做我的新娘。”

沒人的時候,頭發花白的男主人抱著女主人,溫柔地承諾。

“嗯,下輩子我還嫁給你。”

女主人眉目溫婉,堅定地回應。

“哼!等我以後要成親,一定要找個勝過你的新郎!”

非常突兀地,連巹聽到了一道久違的聲音。

他笑了笑,第一次很認真地回答:“我也會找個最好的新娘,但絕對不是你!”

“你……”鳳合氣壞了,憤怒地給了他一個後腦勺。

這樣吵吵鬧鬧的日子沒過多久,老態龍鍾的男女主人相隔一天離世了,作為他們生前最喜歡的合巹杯,連巹和鳳合一起被當成陪葬品埋在了地下。

剛開始時,鳳合很樂觀,她覺得以自己的法力,離開這個陰暗的墓室很容易。

但是,等她跑出去一圈後,發現這個墓室超出了想象中的大,她根本沒有能力走出放棺木的石室。

無數次的嚐試,無數次的失敗,一直開朗樂觀的鳳合終於徹底崩潰。

“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啦!”她蹲在地上號啕大哭,手掌不停拍打著石室的門,“我不要在這裏,這裏那麽黑,那麽冷,還沒有人說話,我快要悶死啦!”

身後傳來一聲歎息,一雙溫暖的手臂把她拉進了懷裏:“別怕,我陪你說話。”

鳳合不敢相信地回過頭,看到死對頭連巹居然第一次離開合巹杯,竟然還跑來安慰她。

不過,她已經計較不了那麽多了,隻要有人陪著,哪怕是個相看兩相厭的人,她也知足了。

“連巹!”她伸出雙手回抱過去,“你要一直陪著我,不要離開我哦!”

“嗯,一直陪著,不離開!”連巹拍了拍她的背。

就這樣,兩隻妖精在出生幾十年後,終於在主人的墓室裏和諧共處了起來。

他們互相陪伴,互相取暖,寂寞了互相說話,雖然大多是鳳合在嘰嘰喳喳,但是連巹偶爾也會回應兩句。

生活好像突然平靜了下來。

趁著鳳合說累了去睡覺的時間,連巹抓住一切機會努力修煉,法力漸漸提高。

他在鳳合渴望陽光的時候為她幻化出蔚藍的天空,幻化出閃亮的星星,美麗的花草,璀璨的銀河,然後看著鳳合開心地抱著他大笑的樣子,心裏覺得一片安然。

然後他更加努力地修煉,希望能幻化出更多的東西讓鳳合開心。

就這樣過一輩子,又有什麽不好呢?

於是,有一天,當他又一次試煉法術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能夠走出墓室了,他在外麵待了不到一刻鍾,終於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回來。

石室裏,沒心沒肺的鳳合還在蒙著頭呼呼大睡。

他望著她紅潤的臉頰,輕輕地笑了,心裏默念:“鳳合,我會一直陪著你,永不離開!”

日子就這樣在鳳合的開心和連巹的努力中一天天的過去了。

有時候,連巹會發現鳳合突然不說話了,奇怪地看過去時,會發現她瞪著烏溜溜的眼珠,眼睛裏充滿了情意,就那樣癡癡地看著他。

那一刻,他的心神劇顫,卻什麽也沒說。

鳳合也沒有說。

妖精的記憶實在是太好了,他們都不能忘掉當初的誓言,絕對不找和對方一樣的伴侶。

所以,兩個妖精就這樣相依相伴地渡過了漫長的歲月,即使彼此心意都已經昭然若揭,卻誰都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

可是,他們都沒有料到,變故會來得那麽快,快到根本來不及反應。

一群盜墓賊突然光顧了這個古老的墓室,他們兩眼放光地搜羅了墓室裏幾乎所有值錢的物品,然後在拿起合巹杯時,發現隻是個竹木的材質,罵罵咧咧地扔在了地上,一腳踩了過去。

不僅如此,他們離開時,一把火把剩下的東西全都燒著了。

“啊!好痛!”

自從盜墓賊進來後,一直隱匿氣息的鳳合發出一聲慘叫。

一睜眼她才發現自己已經陷進了火海中。

她慌張地掙紮,從杯身上跳出來,想要離開著火的石室,卻發現仍然因為法力的限製,麵前總是有一堵看不見的壁障在阻擋著她。

漸漸地,她精疲力竭地摔回了杯身中,而火焰已經蔓延到了眼前。

就在這時,出去給鳳合摘花的連巹因為感應到危險提前返回,一進來就看到了讓他心神為之一痛的景象。

屬於鳳合的那一半杯身已經燃燒了起來,鳳合痛苦地在杯身中掙紮。

他一把丟開手裏仍然帶著露珠的鮮花,撲過去就把合巹杯抱在懷裏,施展法力保護住鳳合。

終於,鳳合的慘叫聲低了下來,連巹的法力形成了一個暖黃色的光暈,完整地把鳳合的部分包裹了起來。

而屬於他的那部分,此時已經不可避免地燃燒了起來,他已經沒有多餘的法力去挽救自己了,隻是含笑望著鳳合。

鳳合醒過神來,發現了這一切,她瘋狂地搖頭:“連巹,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你快護住你自己啊!”

“不!”連巹的聲音已經不再清朗,沙啞中透著不舍,“鳳合,你不能死!你要好好活著,你忘了嗎?你還要找到比我更好的新郎呢!”

他的笑容依然那麽溫暖,但是鳳合這一次卻沒有聽話,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我不要找了,你去找吧,你自己還沒找到最好的新娘呢!”

連巹笑容更明顯了,目光卻逐漸渙散,連聲音也幾乎低不可聞:“我……我已經找到了,就……就是……”

就是你啊!

但是,他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完,直接陷入了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