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

“所以……”

變幻莫測的畫麵一幕接著一幕灌入寄望舒的腦中, 短短半個時辰,她卻像是顛覆了先前所有的認知一般。

“我根本就不是穿越進來的,對嗎?”

她看見了所有她過去的影像, 在禁林初遇歸不尋的那天、在無心閣裏昏天黑地的那些日子, 也包括她在所謂的“現代世界”裏如夢似幻的前半生。

原來根本沒有什麽原身和故事。

她即是九尾,九尾即是她。

那段凡世經曆,不過是世代亡狐集結了殘存的靈識, 在她被練去八尾命懸一線的時候將她最後一縷魂魄送到那個平靜而碌碌的遙遠凡世, 他們庇護她挨過第一道劫數, 護下九尾狐妖一族最後的血脈。

她“穿越”的那一日, 便是那縷魂魄吸納了足夠的天地精華, 即將歸還本體的那一日。為了讓她免受過去慘痛記憶的痛苦,他們抹去了她所有關於往昔的記憶……

莫離輕輕點了點頭:“早些時候我便知道, 你是個聰明的。你果真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

“那, 那些前輩呢?他們也在我的心海中嗎?”從前的記憶全部找回, 寄望舒忽地對那些素未謀麵的先輩們萌生出一股親切之情。

莫離笑了笑, 溫聲道:“那些老家夥啊,現在已經完成任務,去極樂世界逍遙自在了, 隻有我還留在你的心海中啦。”

她說著, 輕輕揉了揉樓棄的發頂, 眸中皆是不盡的溫柔。

溫柔地像是離別前的最後一刻, 向自己的愛人告別一般。

“在我離開前, 本是不該見你們的。不過這也算是了了我的一片私心吧,”樓棄還未從痛苦的經曆中脫離, 便被莫離意味不明的話語激得猛然抬起頭來, 莫離卻隻是自顧自摸著他的麵頰, 隨後望向寄望舒繼續道,“現在你已經清楚了自己的身世,我的任務也就算完成啦。”

她聳聳肩,故作輕鬆道:“還真是一身輕鬆呢。”

寄望舒和歸不尋相視一眼,還沒來得及參悟莫離話語中的另一層意思,就隻見樓棄一把握緊了莫離的肩膀,好不容易褪去顏色的眼眶瞬間又紅了起來:“離開?什麽離開?阿離,你又要拋下我一個人嗎!”

“哎呀呀,我的小鹿仙,不要哭鼻子了喔,”莫離輕輕點了點樓棄的鼻尖,笑眯眯道,“我的使命完成了,可你身上還背負著更重要的責任呢。往後這隻小狐狸的安危就要交給你們啦。”

她哄著樓棄,抽出空子來恭恭敬敬地朝魔界至尊望了一眼,歸不尋抿了抿唇,毅然點了點頭。

莫離自然是放心他,於是很快又收回視線,湊近了些樓棄的耳畔:“好啦,時候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樓棄茫然抬眸,一個勁的搖頭,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他想不到還有什麽話語能夠挽留她。

命運是殘酷的,如果以死相拚能夠換回莫離,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赴死。

可現實就是他除了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兩次離自己而去之外,什麽都做不了。

“別哭啦。樓棄,你以後一定會是這世上最最厲害,最最正直的小鹿仙君。”

“每個人都會有一次誤入歧途之後,改過自新的機會。所以呀,之後的日子裏,你就不要再自怨自艾啦。”

“就像從前你說要成為我的光那樣,去照亮更多的人吧。”

“等到六界太平呀,你就帶著我的那份一起好好生活下去,讓我也看一看祥和的世間是什麽樣的一副光景。”

“樓棄,”莫離輕輕抹去懷中潰不成聲的人兒麵上縱橫的淚水,最後瞧了瞧那雙靈動的鹿眸,“答應我,好嗎?”

樓棄猶豫了一瞬,沒有回答。

-

繁花落盡,拖在地上的裙擺便化成花瓣,隨著莫須有的微風輕輕柔柔地在心海間翻飛。

花溫柔,風也溫柔,人亦溫柔。

莫離的身體逐漸消散,化作似錦繁花飄入蒙蒙霧靄之間,刹那間的功夫,甚至讓人來不及去追隨。

“她……”寄望舒下意識靠近歸不尋,輕聲嘀咕一句。但她知道,莫離的消散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的。

她從進入心海的第一刻起,就感受到此間一股靈息正在漸漸隕滅,莫離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會消耗一點殘存的靈力。那一縷若有若無的靈識在決定要破除心海現身阻止樓棄之時,就意識到自己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歸不尋揉了揉寄望舒的腦袋,將她拉的更近了一些。

偌大的心海,唯有一人悵然若失。

“我答應你,”樓棄生硬地抹去眼淚,捧著莫離此刻還未完全消散的麵龐,強忍下哽咽一遍又一遍說著,“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阿離,我都答應你。”

“……那我們還會再見嗎?”

“……”

花雨散去,心海間徒留無聲回應。

樓棄木然伸出手,接下一片彌留的花瓣,小心翼翼捧在掌心。

那片花瓣通身光潔,微微泛起白芒,像極了它的主人。

他撫摸片刻,忽地開口:“尊主,我知道我罪不容誅。但我還是想請求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就像阿離說的那樣,等到六界太平,我便任你處置。”

歸不尋:“……好。”

寄望舒偷偷扯了扯歸不尋衣袖:“你真打算到時候處置他?”

歸不尋俯了俯身,貼在她耳側:“當然不會,隻是眼下多說無益。”

兩人交談之餘,那頭樓棄輕輕抬手,掌間一道蔚藍靈息將花瓣托起,緩緩注入寄望舒眉間。

寄望舒大驚:“樓仙君,你……”這是樓棄唯一能夠留下的念想了吧?

歸不尋見狀也微微一怔,皺了皺眉,不可置信。

樓棄輕笑一聲,嘴角扯開一個平靜的微笑,一如從前:“這是她的元神,對你體內靈流的調養大有益處。”

“答應她的事,我不會存有私心。”

話音未落,歸不尋腰間的乾坤袋突然泛起白光。

傳音香很快被掏出來,裏麵悠然飄起一陣白煙。

煙霧繚繞,在空中匯成一個“青”字,又很快模糊了形狀。

隻是這其中傳出的卻不是浮青的聲音,而是一種性命垂危之人氣若遊絲的吐息:“寄望舒,我受煞祖反噬,時日無多。倒是可笑,這時候我第一個想起的人居然會是你。”

一句話都沒能完整的說下來,便被劇烈的咳聲打斷。

寄望舒方才鬆下沒多久的眉頭再次皺緊。雖說一路以來,林婉婉處處想要她性命,可眼下聽見她是這副性命垂危的樣子,竟也會生出些不舍。

她破天荒地期望那人能撐下來。

那頭的傳音香被浮青接過:“魔尊大人,婉婉她就快不行了,你們能不能去找找行無祟,現下唯一的希望隻有他了。”

-

傳音香漸漸熄滅,屋內隻剩下林婉婉粗重的呼吸聲。

她平靜地靠在浮青肩頭,像是早就做好了麵對死亡的準備。

“何必多此一舉呢?橫豎都是些我不想見的人。”

浮青沒有理會她對自己的剛才強行使用傳音香的埋怨,自顧自說著:“傻姑娘,師兄不是早就同你說過,有什麽事我們一起扛嗎?”

林婉婉無力的笑了笑:“是嗎?我怎麽不知道,什麽時候的事?”

其實她對這些並不感興趣,隻是隨口敷衍浮青。

自從她自封經脈企圖消殺體內煞祖的那一縷魂魄起,就每日每夜都在忍受巨大的痛苦,煞祖的掙紮反噬遠遠要比從前血液中禁火翻騰要來得痛苦得多。

挨了那麽多日子,終於要死了,她一身輕鬆。

至於記憶這種東西,是原身的還是她的,又或者是她與原身共同擁有的,都不重要了。

與其費盡心思尋找極有可能不盡人意的答案,倒不如全都扔到一邊來的輕鬆痛快。

反正都要死了,管他的。

浮青輕拍林婉婉地背,替她順著氣:“自你進入師門的第一天,我就說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半晌工夫,林婉婉才直起身子來,風輕雲淡地挑了挑眉:“哦?原來是這樣。”

她想了想,輕笑一聲:“浮青,到這個時候,你難道還認為我是初入師門時那個天真懵懂的小師妹嗎?”

若真是如此,倒是可笑。她一路走來也算是費盡心機,可惜什麽都沒能如願以償。

她這樣一個人,早就不是他心中最初的那個林婉婉了,何必讓他再留有美好的幻想呢?

“我給行無祟下蠱毒,為煞祖辦了數不清的錯事,險些遂了他的願取出九尾的根骨,讓六界陷入混沌。這樣的我,哪裏還值得你這麽用心?”

浮青搖搖頭:“你在以偏概全。”

“……”林婉婉沉默一陣,回想起無數畫麵,隻覺得腦袋更重了些,痛苦地輕哼一聲,“最後這點時間,我想安靜的度過。”

“林婉婉,”浮青扶著那人逐漸軟下去的身子,強迫她打起精神來瞧著自己,“你還不能睡。”

對方眯了眯眼睛,任由他擺布,顯然對他的教唆無動於衷。

窗外,初升的旭日被陰雲遮掩,隻剩下霧蒙蒙一片薄光。

浮青默默在心中算了算時間,若是寄望舒等人收到音訊便即刻動身的話,這會兒應當已經領著行無祟在趕來的路上了。

行無祟有沒有法子,其實他心裏也沒有數。

但眼下林婉婉遭到反噬過於嚴重,光憑他所掌握的半數《九華秘法》已經遠遠不夠剔除禁術,他也隻能將希望寄托於行無祟身上,但願他有過這份心。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拖住林婉婉的心思。

“這樣吧,我們來做個交換如何?”

“什麽交換?”

“我用一個從未與世人言說的秘密,來換你一炷香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