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舊事◎

古木參天, 粉紅花瓣依舊翩翩而落,落了眾人滿身,鋪了滿地。

清香沁人心脾, 撫人心弦, 染紅了小鹿仙君的一雙眼。

“莫離!”

樓棄大步走到女子跟前,卻又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輕輕柔柔地握上她的肩膀。

他生怕自己太用力, 便會穿透她虛無縹緲的身形, 唯有清香餘留指尖。

顫抖的指尖最終也沒能穿過那道身形, 而是觸碰到女子光滑細膩的肌膚, 觸感有些許冰涼, 樓棄身形一頓,刹那間險些下意識縮回手。

不曾想, 他竟然還有機會觸碰她, 在夢以外的地方觸碰她。

“真的是你……你竟一直在這裏。”

莫離仿佛永遠都是那副明媚溫婉的模樣, 淺淺微笑掛在唇畔, 笑眼彎彎猶如清月盈滿星辰。美人緩緩伸出手,覆上肩頭顫抖的五指,哄嬰孩般的輕拍兩下。

一旁的歸不尋與寄望舒相視一眼, 交換了一個惋惜的眼神。

樓棄感受到那份久違的體溫後, 便再也無法維持情緒, 日積月累的思念、委屈、愛意, 混雜著數不清的悔恨與愧疚傾瀉而來。

“阿離, 我真的好想你……沒有你的這幾千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麽熬下來的。終日渾渾噩噩魂不守舍,唯一的盼頭, 便是入夢時你的到來……”

“夢裏的你還是像以前一樣, 每日歡聲笑語, 好像永遠都不會遇見煩心事。我也想同你一起笑,可每一個夢的最後,你都會像那日一樣躺在我懷中奄奄一息,最後一點一點消散……我每日每日都崩潰的像一個將死之人,我真的不想獨活下去……”

堂堂八尺男兒,清風傲骨的仙君,此刻佝僂著腰背,伏在妻子肩頭抽噎著,千言萬語一時間都堵在喉間。雙臂緊緊將莫離箍在懷中,仿佛要揉進身體裏一般。

他實在太害怕她會消失。

他怕極了轉瞬即逝,怕極了看到她的身體同落花般一點一點飄走的樣子。

莫離什麽都沒有說,就這麽安安靜靜地聽著他說話,任由他將自己圈在懷中,一下又一下替人順著起伏的背。

那張平和的麵龐就連笑容都不曾收斂半分,可寄望舒卻覺得那份笑容平添一絲苦澀。

嘴角分明揚著,眼眸分明彎著,卻總讓人覺著下一秒便會湧出瑩瑩淚花來。

“阿離,我知道我對不住你,我誤入歧途了,我沒能夠遵循你對我的期望,沒能一生清明、不算計、不怨不恨,”在熟悉地撫慰下,樓棄終於緩了過來,緊了緊懷抱,窩在莫離肩頭啞聲說著,“或許是你一開始就將我看得太過偉岸,可我即便入了仙途,也捱不住日夜思念,我想的要發瘋……所以得到了起死回生之術的秘訣時,我幾乎什麽都沒想,一頭栽了進去。”

仙君顫抖著聲線,緩緩與愛人拉開些距離,淚眼婆娑,四目相對。

“阿離,是我走歪了。”

“可是我好想你。”

“沒關係的,”纖手撫上樓棄布滿淚痕的麵頰,拇指輕輕刮蹭還未幹涸的印記,莫離麵色柔和,卻不知在何時悄悄紅了眼眶,“沒關係的。”

“我的小鹿仙這些年受苦了呢。”

聽到“鹿仙”二字,樓棄就像是被觸到了某處開關,再也止不住情緒,如潮水般爆發。他將莫離再次攬入懷中,死死抱著,口中嗚嗚咽咽嚷嚷著什麽,外人卻是一個字都無法辨別。

場外二人篤定這其中定是有什麽經曆,卻從剛才到現在聽得一頭霧水,毫無頭緒。

寄望舒耐不住性子,索性等樓棄的情緒被莫離撫平後詢問。

眼看樓棄平複了不少,剛要湊上跟前,步子還沒邁出去,就瞧見莫離像哄孩子一般哄著伏在自己肩上的樓棄抬起頭來,然後探身在那張薄唇之上輕輕落下一吻。

樓棄怔住了:……!

寄望舒也怔住了:???!

就在樓棄回過神來,捧住莫離臉頰即將回吻之時,寄望舒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你幹嘛!”小狐狸掰住阻擋視線的大手,悄聲嚷道。

歸不尋任由她使勁,紋絲不動,幽幽地湊到她耳畔:“少兒不宜,小孩子不能看。”

-

樓棄終於拭去眼角淚漬,攜妻子之手走向魔尊二人。

莫離望著寄望舒充滿好奇的眸子,會心一笑。後者便像是被某種魔力驅使,也跟著嘴角上揚。

寄望舒擔心再次錯失機會,趕忙上前一步問道:“狐妖姐姐,我們先前見過對嗎?可你為什麽會身死……又為什麽會留有一縷魂魄在我的心海裏?”

“九尾,這兒是你的心海,”莫離柔聲引導,“或許你想要得到的答案,都可以由你自己搜尋。”

自己搜尋?

寄望舒多瞧了她兩眼,忽地憶起先前在極北之濱的時候,她似乎使用過類似的力量來查看過去的影像。

靠著腦中模糊的記憶,寄望舒學著那時的樣子摸索了幾下。起初還沒什麽動靜,忽地一瞬,隨著她掌心凝聚的靈力在眼前劃過,登時金光乍現,一如那日在極北之濱一般。

周圍景象頓時陷入黑暗,混雜著腥風血雨與黃沙漫天,耳畔還有陣陣淒厲的哀嚎。

樓棄不忍直視這副畫麵,斂眸別過臉去。

寄望舒卻滿眼皆是不可置信。

眼前這個地方,她是在熟悉不過,即便它變成了這副麵目全非的模樣。

——這是青雲門山腳下的青雲鎮,也是她從前被囚禁在無心閣的那段時日,最最向往的繁華街市。

這樣的認知浮現在腦海中時,寄望舒還是稍稍愣怔片刻。畢竟這是應該一段屬於“原身”的記憶才對。

但此刻她卻並不感到詫異,在此之前所接觸到的種種明言暗示,都已經使她隱隱有所察覺自己身份的特殊與蹊蹺。她早就不再認為自己與這個世界是毫無瓜葛的了。

簡樸的房屋內陣陣作響,有如洪水猛獸正在其中翻天覆地,瓷器破碎的尖銳聲摻雜著利刃劃破血肉頭骨迸發出血漿的聲響,清清楚楚傳入幾人耳中。

良久,燥亂才終於熄滅,木門“吱呀”從內部打開。

一隻滿目通紅,渾身毛發都血淋淋的狐妖從中踱步而出,殷紅的舌舔舐過麵上的汙濁,貪婪麻木地走向下一戶人家。

那狐妖額心的紋飾,正和莫離額心的那抹如出一轍。

寄望舒倒吸一口涼氣,望向莫離。後者卻隻是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繼續看下去。

麵前的景象很快扭轉成另外的模樣,隻是畫麵的最後,依稀有一個半人高的孩童跌跌撞撞跑向那間被血液侵染的房屋。

畫麵的聲音已經被抹去,隻能模糊地辨認出他的口型,似乎是在喊“爹”和“娘”。

……

扭轉後的畫麵意外的祥和,青雲鎮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街頭巷尾的人群絡繹不絕。

眾人周圍的景象正是青雲鎮鬧市的街口,原本隻是零零散散圍了些人群,漸漸地,人群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直至水泄不通接踵摩肩。

老百姓們無一例外地翹首以盼著什麽,個個高昂著腦袋四處張望。

寄望舒踮起腳尖,企圖越過人群以弄清楚他們正在期盼的是什麽,卻一無所獲,毫無頭緒。

索性她並沒有等待太久,因為很快,她就看到一位奄奄一息、被靈力牢牢束縛的女子被兩名青雲門弟子架上了高台,等候命運的審判。

那女子渾身傷痕累累,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才將頭抬起來。她虛弱地看向台下熙攘人群中的某一處,神色堅定地張了張嘴。

——不要。

不要?

寄望舒順著她的視線,穿過人群,最終找到的卻是一個圍著頭巾的男子。

他擁有與樓棄一模一樣的麵貌,隻是發頂挺立著兩根巍然鹿角,灼灼其華,剔透晶瑩。

他的眼中也是晶瑩透亮的,甚至連掌心也是。隻是在看到台上女子的嘴型之後,顫抖著泯去了掌心的光芒。

——要成仙,不要做魔。

這是女子靈根依舊留存在胸腔中的最後一刻,她所說的話。

角落裏,一位素衣白袍的青雲門弟子悄悄抹去眼角的淚痕,掩下一雙發紅的眼眶,握緊了拳。

他說了什麽,寄望舒卻聽不真切,但他與群眾義憤填膺拍手稱快的神情截然相反,顯得格格不入,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寄望舒湊近了些,依稀辨識出一些片言碎語,似乎提及了什麽“《九華秘法》”、“報仇”和“完成心願”。

……

兩道素白的身影彼此對立相峙,聲線中皆是壓抑與憤怒。

“她分明就是因為被禁術驅使!她明明是那樣一個至善之人,你不是不知道!為什麽還要挖取她的靈根?你就非要至她於死地嗎?”

“可死去的那些人,血淋淋的青雲鎮,都是因為她,和那些妖魔!你難道能讓那些無辜的生命死而複生嗎?!”

“妖與魔,注定就不該存活在這世上。”

……

畫麵再度轉換,變成了一片蒙蒙霧靄,白茫茫之間似乎站立著兩個人影。

迷霧像是故意為了模糊這一段經曆而被人添上去的一般,將那兩個人影的麵貌遮掩,隻能聽見斷斷續續的交談。

“老身算得,她將來將有兩劫,這第一劫,便是九千年之時。”

“你這算命的本事倒是有趣。命格那老頭子要是知道了,會不會咬著牙來找你拚命呀?哈哈……”

“你嚴肅一點!”

“唉喲,好嘛好嘛……隻是那孩子的劫數來的要比我們都晚,怕是到時候已經沒有人能夠保護她了吧?”

“唉……到也有一個辦法,我們都存下一縷靈識,或許到時候能救她一命。”

“有些道理。可第二道劫呢?”

“那就隻能憑她自己的本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