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一場(五)◎

“啊……”小狐狸坐在一旁乖巧的聽著眾人談論往事, 當聽到林婉婉與行無祟身死的消息時,還是忍不住歎息一瞬,“這麽久不曾聽聞他們兩個的消息, 我還以為他們隻是回到青雲門潛心修煉大有作為去了而已, 誰知道居然是……”

寄望舒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後麵的話語她不想再複述出來,生死對於她來說, 還是有些陌生, 一時間難以接受這個現實。

好端端的, 怎麽就沒了呢?

她都有些習慣外出總能遇上行無祟的不請自來, 還有林婉婉那張又凶又拿她沒轍的麵孔了。

好奇怪, 為什麽這麽重要的節點,她居然忘的一幹二淨?

思緒還沒結束, 腦海中忽然閃過幾個畫麵。

畫麵中的場景十分熟悉, 似乎是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 四周青磚碧瓦, 站了許多素衣白袍的修士,個個麵色低沉哀慟。

視線向下移去,自己的手中似乎還握著一捧幹淨素雅的鵝黃花束, 隻有零零散散幾片綠芽相襯。

裙擺簌簌落下, 沾染了石磚上的塵土, 那捧鵝黃色的花束被自己擱置在身前的一個土堆前方。

土堆有些龐大, 剛好能夠遮掩一男一女兩具軀體。

寄望舒用力眨了眨眼, 對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似是而非的場景感到恍惚。

“寄姑娘連這也忘了嗎?”越過歸不尋和池夢鯉審視的目光,樓棄朝寄望舒的方向望了一眼, 麵上表情沒什麽變化, 隻是睫羽撲簌, 垂下眼簾,“當時璿璣上仙和弟子的殯儀你可是央求著我帶你前去的。”

樓棄不緊不慢、不溫不火的語調仿佛暗藏玄機,蘊藏著一種勾人心神的力量。光是聽見他的聲音,寄望舒腦中好不容易摒棄的畫麵就不由自主的再次浮現出來。

畫麵一轉,出現了樓棄淡漠平靜的麵容,手中也捧著一束和自己方才手中相似的花朵。

寄望舒終於妥協,慢吞吞輕聲道:“……我好像,確實想起來了。”

歸不尋狼眸一緊。

糟了,剛才樓棄恐怕是在篡改寄望舒的記憶,臨時加入了青雲門眾人身死這段回憶。加之他方才言語上的反複強調,恐怕寄望舒此時已經對行無祟林婉婉犧牲這件事情深信不疑了。

歸不尋之所以這般篤定,是因為樓棄開口的同時,他也隱隱約約能夠想起不少碎片一般的畫麵,零零碎碎,拚湊起來卻都是那兩人的麵孔。

或許隻是因為他不是夢境的主人,所以受到的影響才不會那麽大,還能留存一些理智勸誡自己清醒。

既不能明說,又暫時找不到機會打斷樓棄,除此之外,歸不尋能夠想到的辦法隻有離開夢境,將行無祟和林婉婉兩個活生生的人領到寄望舒麵前來。

可入夢容易出夢難,要想離開這裏,隻有等夢境之主意識清醒,其他夢中人才能夠自由進出。

等於無解。

沒來由的,歸不尋的視線落在池夢鯉身上,卻發現那人同樣也在望著自己。

眼神交匯的一刻,池夢鯉靈動溫柔的眸子略略睜大一瞬,有些驚訝於歸不尋的表現,但很快又恢複常態。

她默默望了一眼樓棄,不動聲色地向歸不尋眨眨眼。

這幾句等同於在讓歸不尋確信自己的猜測,一顆飄忽不定的心也終於落下來。

離蛟感受到一種莫名焦灼的氛圍,環視一圈,除了跟自己同樣呆若木雞的寄望舒之外,似乎沒有哪個是能讓他插上話的,索性把腦袋一埋,悶頭夾起菜來吃。

一邊吃,還不忘照顧一下手足無措的寄望舒,往她的碗裏也夾了幾筷子。

“這個好吃。”“這個也不錯。”“你嚐嚐這個。”

寄望舒一雙杏眸中閃爍著感激的神情,連連接下離蛟的好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挨個塞進嘴裏。

原本就覺得大人的世界好複雜,這下好了,怎麽連歸不尋也摻和進去了的樣子。

寄望舒愁容滿麵,望了一眼同樣坐立難安的離蛟。

這回隻剩下小金龍跟自己同甘共苦了。

“在聊什麽呢?”謝無霜隨著大廚們一同走入正廳,身後還跟著歸離。方才歸不尋傳話過去,讓她將歸離也一同帶來用膳,想都不用想,這一定是寄姑娘的意思。

“無霜姐姐快過來坐,我和離蛟特意給你們留的位置呢。”寄望舒像是看見了救星一般,立馬熱情地招呼謝無霜和歸離坐在自己與離蛟中間。

謝無霜挨著她,歸離挨著離蛟——剛巧這倆人外貌上看起來都是半大不小的少年模樣,坐在一起倒顯得十分和諧,盡管年齡上麵離蛟能做歸離的祖師爺。

二人一來,原先明槍暗箭的三人便也將注意力轉移到他們身上,眾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說笑笑,直到桌上的餐盤逐漸見了底。

“小魔尊,”謝無霜主動帶領眾人去到各自客房歇息之時,池夢鯉緩步走到歸不尋身側,聲音輕柔細微,卻又極具穿透力,“你是不是有話要同我說?”

歸不尋愣怔片刻,旋即明白過來,環視一圈四周,見寄望舒正蹦蹦跳跳跟在離蛟歸離身側往裏屋前去,默默帶池夢鯉向一旁邁出幾步,大殿剛好將二人身形遮掩。

倒是沒瞧見樓棄。

“池夫人應該不屬於這場夢吧?”歸不尋低低清了清嗓,開門見山。

時間緊迫,他沒有心思再繞彎子了。

池夢鯉笑著點了點頭,“小魔尊的直覺還是這麽敏銳呢。”

“那你可知道如何才能破解這夢魘?”歸不尋竭力壓製自己的音量,“有位仙人告訴我,這是淤火影響所致,可我卻覺得,著夢境更像是……”

“更像是有人特意築成,是嗎?”

二人聞聲詫異回眸,樓棄負手身後,素衣蹁躚,不緊不慢朝他們所在的角落踱步而來。

此時別無他人,歸不尋不再刻意掩藏敵意,一雙狼眸閃著幽藍光澤,緊緊盯著麵前風輕雲淡的仙君。

那人一如既往唇畔帶笑,可歸不尋此刻卻有些看不清楚,那人究竟是敵,還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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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黑烈焰猶如遮天蔽日的妖獸,張開血盆大口將林婉婉噬於口中,潔白衣裙此刻慢慢攀上墨色,少女雙目猩紅,滲透著一種可怖的殷紅。

幽藍色光焰大股大股從行無祟掌間溢出,包裹在赤黑烈焰之外,在陰雲之下灼灼放光,卻絲毫無法淨化那團汙濁氣息。

豆大的汗珠從璿璣上仙額前一滴接一滴滾落,順著麵頰淌進衣裏。

行無祟頸肩青筋暴起,一口白牙緊咬,幾欲咬碎。

在他身後,樓棄領著浮青與離蛟一同協助行無祟製衡林婉婉,確切的說,應該是製衡煞祖肆意爆發的祟氣。

“歸不尋何時才來?”行無祟從齒縫間溢出這一問,鳳眸狠戾,卻能在其中看見不忍與自責。

若非祟氣需得以毒攻毒,唯有強盛魔息才是最有效的製衡之法,他也不可能妥協,像那魔界之人屈尊。

放在以往,這般舉措無疑是在宣告修真界不再仇視妖魔兩界,行無祟身為修真界六大上仙之一,是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

可現在他不得不如此。

不光是為了林婉婉的安危,如果此時都壓製不住煞祖的力量,放任他再度重返六界肆意妄為,那般暗無天日的災禍恐怕就要再度來臨。

屆時,便不是修真界需不需要留存顏麵的問題了,而是六界即將麵臨第三次大亂。

行無祟心中越想越亂,掌間息流也出現細微波動。

樓棄凝神聚力,勉強得空回複道:“尊主恐怕一時半會難以抽身,寄姑娘那頭遇上了些麻煩。”

浮青聞言,麵上神色微微變化,掌間靈息卻依舊穩定。

林婉婉身上的祟氣瞬間又旺盛一倍,四人無暇再多言,行無祟被突如其來的氣焰逼的連連後退,使出全部力氣才穩住腳跟。

白淨袖袍登時在空中劃出太極八卦陣法,頃刻間的功夫,便被行無祟一掌拍向前方,直直壓林婉婉而去。

浮青瞪圓了眼,不可置信道:“你做什麽!”

太極八卦陣一出,便是動了殺心啊!

林婉婉失神凶狠的眸中閃過一瞬哀慟與解脫,淡然望著朝自己逼近的死陣,平靜從容。

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刻。

盡管沒能等到寄望舒與歸不尋,如此也好,隻要她消亡,煞祖的也不會再擁有宿體,大概也能避免一場災禍吧。

再說了。

蒼生與她,行無祟又何時選擇過後者呢?

……

眼見八卦陣即將把煞祖附身的林婉婉吸入其中,樓棄微不可觀地擰緊眉心,猛地閉上眼一瞬,打通留存在某處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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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緊急,林婉婉煞祖附身,我們幾個快要控製不住局麵,得快些喚醒寄望舒了。”樓棄神態忽變,瞬間正色起來,急切低聲道。

“你有辦法?”盡管對此人深感懷疑,但歸不尋還是鬼使神差的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

樓棄點點頭:“雖然在眾人認知中行無祟與林婉婉身死,但其實夢境中的二人並未消亡。先前我留了一手,將他們二人的一縷發絲擬作人形,封存於此。”

歸不尋神情複雜:“你早就料到會有今天。”

“沒記錯的話,這兩具軀殼應該封存在煞祖消亡之處。”樓棄淡然抬眼,沒有接下歸不尋的話,而是繼續自己剛才的話語,“夢中之人對於真假的判斷十分模糊,並不能認出人偶不是真正的本尊。隻要找到他們的軀殼,就還有機會。”

字裏行間雖然沒有直言前因後果,但在場兩人皆是聰明人,大家各自心知肚明,也不再道破。

歸不尋沒有半分猶豫,赤黑魔息頓時將三人裹挾。

“去無間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