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一場(四)◎

看見池夢鯉, 寄望舒瞬間眸中放光,如同一個孩童瞧見自己許久不見的長輩一般欣喜,鬆開歸不尋的手小跑了過去。

“池夫人!”

受喚之人麵帶微笑, 一幅恬靜安詳的模樣, 一如在九幽冥海相遇那日一般打扮,雙手端莊優雅交疊於身前,緩步跟隨在離蛟與樓棄身後。

寄望舒來到池夢鯉身邊, 親切挽住她的臂彎, 小腦袋自然地靠了上去, 埋在她身前蹭蹭:“池夫人, 你怎麽也來了!我可想死你啦!”

“蛟蛟與我提了一嘴要來噬魂幽穀做客, 我又惦記著你,”池夢鯉溫柔撫摸著寄望舒的發頂, 笑意繾綣, “這回我就做一次不速之客, 不請自來了。”

離蛟回過頭, 揚了揚下巴:“怎麽樣,小爺我夠意思嗎?”

“夠夠夠!”寄望舒一個勁的笑著,還沉浸在看見池夢鯉的喜悅之中。

樓棄一如既往的麵帶淺笑, 隨眾人一同回過身去望向宛若母女的二人。

隻是無人發覺, 仙君掃過池夢鯉的眼神複雜又深沉, 晦暗不明。

池夢鯉同樣麵帶笑意自然環視眾人, 目光對上意味深長的視線之時,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竟要比在旁人身上多停留片刻。

眉眼彎彎猶如春風拂過, 漾起一灣暖意, 對上那人清冷淡然恍若秋風的平淡笑眸, 卻是叫人忽地生起一陣雞皮疙瘩。

明明是兩個最是柔和溫潤之人的眼神交匯在一起,卻仿佛進入了寒冬臘月,卷起凜冽冰霜。

寄望舒正抱著池夢鯉的手臂與離蛟說笑,在場之人唯有正殿之前的歸不尋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長眉微微擰起,魔尊的視線在二人之間迅速徘徊片刻。

進入夢魘之後,所見舊人的神情幾乎都美好的不太真實,就連謝無霜這等平日裏不苟言笑之人,都在麵上尋得柔色。如此一來,麵前這兩個本是溫柔之人的眼底,暗藏的敵意便更加顯得突兀。

就好像……他們並不屬於這場夢境,而是擁有自己本真的意識似的。

歸不尋沒有立即尋找答案,而是先將眾人領進屋內。

夢中牽絆太多,稍不留意就會使寄望舒魂飛魄散,在沒有確認自己的猜測之前,他不能輕舉妄動。

眾人落座桌席,有說有笑,看上去一片大戰之後的祥和之景。

“寄姑娘現在恢複了全部力量,可還習慣?”樓棄看似不經意的隨口問道。

寄望舒笑了笑:“挺習慣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後四尾就像突然一起恢複了一樣,感覺沒有經曆過那個過程一樣。”

“大概隻是五尾六尾造成的忘性太大,你對那些事情的記憶淡化了罷。”樓棄端起麵前茶盞,抿了一口。

氛圍融洽輕鬆,寄望舒並沒有對樓棄的話語深究,也沒有對往事細想,隻是順應著他的話語點了點頭,扭臉又和離蛟聊起了天。

寄望舒身側之人卻兀自沉思起來。

寄望舒剛才那番話似乎有些過於巧合。夢境之外,九尾剛剛從九幽冥海得到龍鱗,恢複四尾,而夢境中的她卻說對於後四尾沒有太多印象,兩者所經曆的事情和記憶幾乎吻合。

也就是說,寄望舒雖然沉浸在夢境之中,但她對於中間那段莫須有的大戰是毫無了解的,隻是渾渾噩噩接受了夢中的設定,而且受到夢境的引誘和幹擾,才會對此深信不疑。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要想讓她意識到夢境與現實的矛盾,尋找突破口就容易許多。

可……歸不尋總有一種直覺,樓棄方才漫不經心的幾句說辭,似乎並不是隨口說說,倒更像是故意而為之。

他難道有意引導在寄望舒沉浸在夢中,不想讓她發現其中端倪?

但樓棄又是如何能夠幹擾寄望舒的夢境呢?他此刻不是正在與煞祖附身的林婉婉對峙嗎?

歸不尋還未理清楚頭緒,思路就被一旁的池夢鯉打斷。

她拉著寄望舒的手放在掌心,眼睛卻是朝著樓棄的方向望去,語調看似婉轉溫柔卻暗藏鋒尖:“樓仙君此言差矣,若是望舒因為五六兩尾的忘性大了些,也不會將六尾之後經曆之事全部遺忘不是?我本以為仙君心思縝密,不想這會兒卻打起馬虎眼了。”

池夢鯉說得委婉,卻字字針鋒相對,都在挑樓棄剛才那句話中想要掩蓋過去的漏洞。

她所說的這些,也正是歸不尋心存疑惑的地方。

他不禁想起自己剛才那個大膽的推測——兩人都是擁有自我意識的本體。

但兩人的真身都無暇在此刻像歸不尋此刻一般進入夢魘之中,所以換句話說,夢境中的池夢鯉和樓棄,有很大可能是他們各自的一縷元神,早在何時便留存於寄望舒體內。

元神若是想要進入他人意識,隻有一種辦法,那就是將元神混入息流注入目標體內。

注入體內……

是了!樓棄和池夢鯉分別都有一次為寄望舒注入靈力的舉措!

樓棄是那次鹿鳴鎮,為寄望舒愈療創傷;池夢鯉是在九幽冥海,替寄望舒剔除脈絡間的寒息。

若真是這樣,這就說的通了!

狼眸暗暗波動,歸不尋再抬眼時,望向樓棄的目光十分複雜。

鹿鳴鎮。

難道早在一開始,樓棄接近寄望舒就是別有所圖。

一路上的種種,竟都是他演的一出好戲?

歸不尋不動聲色地審視那張人畜無害的麵孔,即使是這時候,那張白淨麵上也依舊掛著淺笑。

雖然剛剛與樓棄接觸的時候,他就心存疑慮過,也提防過這人是不是心存不軌。可一路相伴,種種經曆走下來,這種念頭早就被一點一點打消,樓棄甚至像是最信任的師長一般的存在。

要說此刻歸不尋沒有一點兒震驚和不可置信,那是不可能的。

想起先前謝無霜所言,關於青雲門眾人的下落,唯有樓棄與離蛟會略知一二。當時歸不尋還疑惑過片刻,謝無霜與樓棄按理來說並無太多交情,照道理,她應該要麽一概不知,要麽就是了如指掌,絕不會出現放任消息被他人掌握而毫不過問的情況。

現在想想,如果樓棄一直存在於夢境中,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影響夢中人物的意識,謝無霜會如此言說也就不算奇怪了。

橫豎現在也無法當麵質問他,還是先問問青雲門眾人的下落吧。

“又肥又嫩的叫花雞來咯——”蓮華殿的掌勺大廚剛巧端上第一道菜,無人吩咐他,叫花雞依舊穩穩當當的落在了寄望舒的正前方,香味醇厚撲鼻,饞的小狐狸兩眼放光,手中長筷緊握,蓄勢待發。

寄望舒雖然饞嘴,卻也沒有立即動筷子,而是先望了歸不尋一眼。

還是應該等尊主先動筷子,才合乎規矩。

倒也不是寄望舒要和歸不尋客氣,隻是她打心眼裏地想要保留這份對他的尊重。

歸不尋接收到那道眼巴巴的視線,立刻會意,拾起筷子夾起一塊嫩肉,自然放在寄望舒麵前的碗中。

眾人見尊主有所動作之後,也紛紛動筷,桌上氛圍一時間倒也融洽,歸不尋趁機漫不經心地開口問道:“許久不曾聽聞青雲門眾人的下落了,樓棄,聽說你知曉一二,不如同我說說?”

“尊主忘性都快趕上寄姑娘當初了。”樓棄麵不改色,撿起一塊白肉入口咀嚼,隨後道:“浮青已去四海雲遊,而林婉婉和行無祟早已身隕,雙雙在那場戰役中赴死。”

“……”

桌前談笑的聲音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其他人都仿佛沒有聽見二人交談,有說有笑,唯有歸不尋神色凝重一瞬,心不在焉地嚐了一口叫花雞,掩飾複雜的心情。

一顆心先是一沉,再是漂浮不定。

他總覺得,樓棄或許不會同他說實話,與其這樣詢問他,還不如一會兒霸王硬上弓,講他拉走直言逼問。

他對於樓棄方才的猜想應該是八九不離十,若真是出了差錯,那也隻能說明夢中樓棄並無意識,不會影響大局。

“你還記得那天的場麵嗎?他們是如何身死的?”一直與離蛟寄望舒聊天的池夢鯉忽然扭過頭來,看似隨意的搭了一嘴。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聚集到樓棄身上,連帶著前腳剛踏入蓮華殿的謝無霜與歸離也齊齊望了過來。

樓棄開口前,與歸離對視一眼,後者的神情驟然變化一瞬,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麽情緒,像是激動,又有些局促不安。

樓棄捕捉到那份微妙的情緒,不免有些詫異。

他沒想到,即使是在寄望舒的夢境中,歸離依舊有如此真實的情緒。

或許是他築夢之時忽略了這一點,注入了太多自己的主觀意識了吧。

“當時火浪滔天,煞祖騰在空中,你我眾人皆身受重傷散在穀底。”樓棄不緊不慢地瞥了一眼上第二道菜的大廚,隨後淡然抬眼對上池夢鯉不算友好的視線,“行無祟與林婉婉雖然身負重傷,卻在煞祖最虛弱的一刻化作兩道純粹幽火,自焚元神與煞祖同歸於盡。”

樓棄說得坦然,末了,衝著池夢鯉輕輕笑了笑。

不得不說,在場的不確定因素除了歸不尋之外,還有池夢鯉。

她的出現,著實令他自己也震驚了一瞬,不僅打亂了他原本的計劃,而且看起來並不是那麽好對付。

這個女人,遠遠比他預想的要精明的多。

她是什麽時候察覺自己的呢?

樓棄不動聲色的抿抿唇,暗暗用舌尖在口中舔過唇瓣。

除了慌亂,他不禁還有些興奮。

全局被攥在手心太久,都快忘記失控的滋味了,有了池夢鯉的插手,事態似乎變得更加有意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