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一場(六)◎

三人周邊漆黑如幕, 伸手不見五指,饒是歸不尋凝聚火焰於掌心,也很快被黑暗吞噬。

“跟緊我。”樓棄站在最前端, 步調緩慢向前行進, 盡量讓身後兩人逐步熟悉黑暗環境。

歸不尋主動讓池夢鯉走在兩人中間,自己墊後,兩人方調換完位置, 隻聽前方樓棄的聲音傳來:“無間煉獄中封印之物大多不是因為酷刑磨煉消亡, 而是心魔。所以這裏的黑暗能夠吞噬一切光亮, 也能夠將任何聲音消融。”

那道聲音明明就在身前不遠處, 卻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 徒然變得飄忽悠遠,需要兩人集中精力去分辨每一個字句。

“現在我們還是在最外層, 吞噬的力量沒有那麽強大, 等到了裏麵, 一切都被啃食幹淨時, 便是離煞祖所在之處不遠了。”

腳下道路崎嶇坎坷,時不時會踩空,或是被凸起的地麵絆倒。

不熟悉此處的歸不尋與池夢鯉抹黑走的十分艱難, 若非樓棄的步調放的十分慢, 且遇到不平整的路段之時還會像引導牙牙學語的孩童走路那般耐心地提醒, 兩人恐怕早已摔了千百回。

第三次因為踩空而踉蹌的魔尊忽地有些惱怒, 報複性地踢了一腳鏤空的石階邊緣。

這裏竟然無法施展小法術, 他連周邊的地勢環境都無法探尋,完全處於被動狀態, 這種感覺令他感到心生煩躁。

尤其是在這種爭分奪秒的危急時刻。

樓棄輕車熟路向無間煉獄深處走去, 一邊向身後兩人介紹情況:“此處是夢境, 且煞祖早已在這個幻象之中消亡,一會兒到了最深處,應當隻需要破解打開深淵的咒術,就能找到行無祟和林婉婉的那具軀殼了。”

說到這裏,樓棄忽然頓了頓,轉過身去,盡管三人彼此互相看不見對方,他依然能夠憑借直覺準確的麵朝另外兩人。

“不過,兩人雖然隻是沒有靈魂的軀殼,卻也擁有在外的部分意誌和全部法力。”察覺黑暗中有道不算友好的視線投來,樓棄才不緊不慢地回過身去,繼續前進,“一會兒他們願不願意隨我們回去,可能還需要仔細考量一番。”

“如果煞祖都已經消亡,那這裏的黑霧為什麽還沒散去?”池夢鯉開口問道,“我記得從前的無間煉獄是沒有這層黑霧的,隻是因為煞祖封印在此,懼於他的可怖力量,防止他再次逃脫,上古神獸才合理製造黑霧吞噬一切,弱化煞祖五感六觀,隻是為了封死他逃亡的道路。”

樓棄輕輕歎息一聲,過了片刻才道:“因為這裏是夢境。”

“是我編造的夢境。”

“……”歸不尋與池夢鯉都沒有接話,默默跟隨樓棄的提醒與指示前進。

過了許久,原本依稀能夠聽清楚的腳步聲也漸漸模糊,逐步被黑暗吞噬。

歸不尋不想再去猜樓棄的一切做法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因為他根本猜不透這個人。

他終於意識到,同行了這麽久,隻有樓棄在一點點熟悉和了解他與寄望舒,而他們卻從未真正了解過樓棄。

樓棄的過去,身世,經曆,一切的一切都被他主動蒙上一層厚厚的紗網,包裹在其中,無人能夠窺探。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有意掩藏自己的身份,裝出一副助人者的模樣,與其說是陪同在歸不尋與寄望舒身邊,倒不如說是為了達到某個目的而潛伏在獵物跟前。

然而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卻不得而知。

他所說的這些話語,有幾分是真,有幾分是假,更是無從知曉。

歸不尋甚至有些猜不透,他現在帶著自己與池夢鯉尋找夢境的矛盾點是為了什麽。

是良心發現,還是設置了更大的一場局?

如果這是另外一場戲碼,那歸不尋恐怕也隻能感歎,感歎此人高超的演技竟能將他也騙的團團轉。

與其浪費心思,不如直接問出口吧。

“樓棄。”

“尊主,我在。”

“你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過去的你,究竟在那場戰役中經曆了什麽?”

“……”黑暗中,樓棄輕緩的笑聲忽遠忽近,最後淹沒在死寂之中。

周遭的聲響仿佛都在一瞬間被吞噬,歸不尋聽見的最後一句回答,是淡然而無謂的一句,“日後您都會明了的,尊主。”

日後,又是多久?

歸不尋並沒有那個耐性去等待真相浮出水麵的一日,因為他隱約能夠感覺到,樓棄所做的一切,與他無關,而是衝著寄望舒來的。

但他此刻已經無心思量更多,因為周遭光亮與聲響已經盡數被黑暗吞噬,腳下的地麵開始劇烈晃動起來,仿佛隨時都會坍塌。

這意味著他們已經來到了封印煞祖之處,也就是原先的無間煉獄最深處。

臂膀上突然多出一隻手,緊緊攥住歸不尋的手腕。他下意識想要掙開,那隻手卻以更強勁的力道駁回,歸不尋嗅到樓棄衣衫上熟悉的淡香,這才不再反抗。

此刻無聲無息,隻好先靜觀其變了。

腳下震動越來越劇烈,霎時間,恍若山河破碎,三人失去所有支撐,直直跌進無底深淵。

混亂之中,歸不尋的另一隻胳膊也攀上一隻手,他不曾多想,隻當是池夢鯉受了驚嚇,企圖扯住他的衣袖安心。

直到第三隻手覆上前襟之時,他才意識到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

一陣尖銳刺耳的笑聲忽地刺入耳膜,並非一個人的笑聲,而像是千千萬萬此起彼伏的陰森笑聲將人纏繞其中,如同惡鬼纏身,祟氣逼人,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池夢鯉雖是魚仙,卻也難敵這股蜂擁而至的邪氣,頭痛欲裂,以手扶額;就連樓棄也微微出現隱忍之態。

唯有歸不尋,越來越多的怨靈攀附上他的身體,耳畔充斥著尖鳴聲,可他卻無動於衷,甚至絲毫不受怨靈散發的祟氣影響。

隻是這笑聲著實有些吵人。

本就心中鬱結,此刻歸不尋更是無暇顧及更多,隻想著將這群有如蚊蟲叮咬般的螻蟻之物驅散。

赤黑息流登時凝結在掌心,火光一霎衝天,雖然無法燒灼怨靈的飄魂,沸騰滾燙的熱流卻也將它們嚇得魂飛魄散,四散開來。

原本尖銳刺耳的鳴笑驟然間化為厲聲嘶喊,震耳欲聾。

可這叫聲傳入歸不尋耳中卻如同蚊鳴,不痛不癢,沒有絲毫波瀾。

怨靈消散的同時,三人也終於落到地麵上,周圍的黑暗逐漸退散,微弱猩紅的光芒正在一點一點滲透進入眾人的視野之中。

樓棄與池夢鯉依舊保持著捂住雙耳地痛苦姿態。

饒是樓棄這般三番五次進入此地之人,方才都有些難以招架那群突如其來的怨靈。

說來到也奇怪,不論真真假假的無間煉獄,他早就將內部摸了個通透,怎會剛才出現徒然失控的場麵?

視線落在昏暗中歸不尋隱隱約約的筆挺輪廓上,樓棄忍不住上下多打量了一番。

怨靈失控是他沒有料到的,但,歸不尋能夠在這裏使用魔息驅散怨靈,而且看上去似乎並不受祟氣侵擾,這更是他沒有料到的。

要知道,從前與他一起同行來往此處的,大有高人在。就算是法力高於歸不尋十倍百倍之人,最終都化作一攤白骨,墮落於無間煉獄深處,魂魄永遠留存於此,恐怕方才就在那群怨靈之間。

……難道歸不尋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身份?

“這裏就是青雲門二人軀殼的藏匿之處嗎。”歸不尋攙扶著狀態不佳的池夢鯉,環顧四周,隻能隱約瞧見一些幽火將三人圈在其中。

幽火之外,形似怨靈的飄影若隱若現,層層疊疊遊**在外。

盡管怨靈隻是魂魄,根本沒有具象,可歸不尋確確實實能夠感受到自己正在被那群東西虎視眈眈地注視著。

樓棄應聲點點頭,有些吃力地扶住額頭。

那場戰役中,他已經失去了太多修為,如今又隻是注入他人夢境之中的一縷元神,更加無法招架住方才的邪祟纏身,此刻的狀態比池夢鯉好不到哪裏去。

避開歸不尋的視野,悄悄在掌間凝起靈流,湛藍色光焰十分稀薄,紊亂地在掌心漫無目的地竄動。

樓棄見狀輕輕歎了一口氣,繼而雲淡風輕地隱去靈流,轉身坦言道:“他們的確藏匿在此處,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開秘境。”

歸不尋提防投去目光,卻隻見對麵那人麵色誠懇,略顯無奈之意,徐徐開口又道:

“夢境失控了,且不在我的掌控範圍之內。”

“準確的來說,由我捏造的夢境,隻有我能夠破解。所以寄姑娘恐怕是見不到青雲門二人的軀殼了。”

歸不尋麵色一沉,不領他的意:“……具體一點。”

“夢境中煞祖已經消亡許久,這些怨靈理應不複存在,”猩紅光芒愈發明亮,樓棄漠視一眼周圍**的怨靈,“但他們此刻出現在這裏,也就意味著……”

樓棄頓了頓,三人忽地相視一眼,不約而同輕聲開口。

“……意味著煞祖並未消亡!”

話音未落,猩紅光芒逐漸如同殷紅鮮血傾瀉而下,素白衣袍與墨色衣袍很快都沾染上濃重的血腥味。

四周幽火消散,蓄勢待發已久的怨靈猶如豺狼虎豹如饑似渴般飛撲而來。

頃刻間的功夫,三人已經被幽暗的魂魄包裹,赤光藍焰在一團漆黑間此起彼伏,卻絲毫不見那層墨障破碎,一旦勉強破開一條縫隙,很快又有新的怨靈瘋狂填補上來。

源源不斷,好似無底洞。

“好久不見啊,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