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

普天同慶的節假日, 薑溫枝終於從沒日沒夜的工作中解脫。西部地區出差結束,她沒去公司,直接買了票回家。

這兩年她幾乎沒怎麽呆在潭清, 尤其去年, 366天她出差了290天, 項目在哪兒她人在哪兒。

薑溫枝曾一度覺得望月馨苑的房租交得十分冤枉浪費。

卻也沒退租。

此次國慶, 她有三天假期,後麵馬上IPO獲得首輪問詢,又得開啟加班模式。

回到家, 把禮物分給溫玉婷、薑國強和薑溫南後, 她實在困得不行, 洗了個澡倒床就睡。

等醒來, 已經1號晚上。

這晚六菜一湯很豐盛,薑溫枝洗了洗手就要幫著盛飯, 薑國強快速奪下她手裏的碗, 不由分說把她推出了廚房。

“快出去, 這裏不需要你,坐好等著吃就行!”

“是啊, 枝枝。怎麽比上次回來又瘦了一圈?”溫玉婷解下圍裙, 心疼又嘮叨, “這樣老出差也不是辦法,一天三頓飯都得吃好知不知道?”

瞧著女兒瘦白的臉,溫玉婷說:“別自己一個人就瞎糊弄, 要不說......還得是有個家好呢。”

“媽, 你這彎繞到太平洋了吧!”

個頭已經竄到一米八五的薑溫南往廚房口一站, 險些撞到門框, 他嘖了聲, 吊兒郎當地拆穿:“姐,爸媽就是想問你談戀愛了沒有!”

薑溫枝:“......”

溫玉婷麵色浮現出尷尬,沒好氣說:“薑溫南,有你什麽事兒。”

薑國強統一戰線:“就是,你姐現在到談對象的年紀了。”他白了薑溫南一眼,“但你給我老實一點,剛上大學沒一個月,你先好好學習再說!”

見禍水引到自己身上,薑溫南一下沒了氣焰,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們是出了名的和尚學校,你以為找個女朋友這麽容易?”

薑溫南成績一直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高考也發揮得馬馬虎虎,上了個工業大學。前兩天軍訓回來,整個人曬黑了一圈,關燈找不著人的程度。

說話間,幾人坐到了餐桌上。

薑溫南邊吃飯邊絮絮叨叨說著在學校的見聞,薑溫枝如常安靜。

“枝枝,別老吃飯,多吃菜啊。”溫玉婷給她夾了塊魚,又順手給薑溫南盛了碗雞湯。

薑溫枝:“謝謝媽。”

溫玉婷手一頓,笑道:“......謝什麽謝,在家和父母還客氣。對了,你後天是不是要去高中同學家?”

“嗯。”

薑溫枝放下筷子,難得多說了句,“她和她老公剛搬家,叫了幾個朋友聚聚。”

這年初,許寧蔓和戀愛幾年的大學學長領證結婚,薑溫枝是她唯一的伴娘。

現在許寧蔓就職於一家私立國際雙語幼兒園,她老公也是老師,不過是教高中的。兩人日子和和美美。

“你看,都是同學,”薑國強自飲自酌,嘬了一口女兒買的白酒,借題發揮道:“過不了多久,人家說不定孩子都有了。”

“......”

薑溫枝斂目垂眉。

“咳咳咳!”溫玉婷突然幹咳了兩聲,眼睛也不停地擠弄。

“枝枝,你年紀不小了。”薑國強假裝沒接收到暗示,繼續說,“爸媽也希望你身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別老拿工作忙當借口。”

見女兒還是不作聲,薑國強轉用曉之以情舉例子的套路:

“就拿咱樓下來說,你劉叔的閨女綺綺和你一般大。人姑娘大學畢業就結婚,現在孩子見到我都能喊爺爺了......”

“行了,你少說兩句吧!”眼看薑國強越說越起勁,溫玉婷連忙打斷他,“我們枝枝這麽優秀,你還怕她找不到男朋友不成。”

“啊,疼!”

薑溫南正大快朵頤,腳背忽然被人重重踩了兩腳。

他手裏筷子一斜,麵目猙獰地瞟了眼自家老媽,強忍著痛,齜牙咧嘴道:“是啊爸,姐什麽時候讓你操過心。你實在想聽人叫爺爺......”

他想了個餿主意:“那我待會兒給你放個動畫片,裏麵有七個葫蘆挨個叫你‘爺爺’,保管你聽得滿意!”

薑國強勢單力薄,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兔崽子——”

“爸,媽。”

吵鬧間,薑溫枝冒出了聲。

薑國強暫時放過皮兒子,和溫玉婷商量好似的一齊問:“怎麽了?”

“我不考慮這件事。”薑溫枝直截了當說。

“什麽叫‘不考慮這件事’?”薑國強額頭青筋一跳,重複她的話。

溫玉婷:“枝枝,你是不是想等工作穩定了再說?”

“我的計劃裏,”薑溫枝說得簡潔明了,“我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

前段時間她莫名收到了一些男生好友申請,驗證消息是:溫阿姨介紹。她實在懶得應付這些事情,幹脆今天說清楚。

啪!

薑國強筷子拍在桌上,客廳頓時靜了下來。

他沉聲道:“誰家姑娘到了年紀不嫁人,以後親戚朋友在背後怎麽議論你?父母兄弟陪不了你一輩子,你一個人要怎麽生活?”

“......”

一個人怎麽不能生活了,還不是,隨隨便便就過了。

“我管不住別人的議論。”薑溫枝神色溫和,平靜道:“但您和媽別在這事兒上費心了。”

聞言,薑國強眉頭深皺,麵對女兒的果斷和固執,他忍不住拔高了音調,“枝枝,你——”

“吃著飯呢,你摔摔打打,衝孩子喊什麽。”溫玉婷出言緩和氣氛,把盤子左右推了推,笑說,“菜都涼了,枝枝你快吃......”

薑溫南也說:“就是啊,爸,我姐才畢業多久,你著啥急,再多玩兩年又怎麽了!”

......

一頓飯下來,薑溫枝鮮明的態度沒撼動分毫,倒是薑國強憋了一肚子氣。

十點左右,溫玉婷關上臥室門,確認外麵沒動靜了,這才惡狠狠瞪了眼薑國強,嫌棄道:“下去!沒洗澡一身酒氣就往**躺,坐椅子上!”

“就你事多。”薑國強話雖這麽說,可還是勉強爬起來,順勢往椅子上一癱。

兩人相顧無言,寂了良久。薑國強捏了捏鼻梁,帶了幾分不清醒說:“老婆,你有沒有覺得,枝枝這幾年好像越來越不開心了。”

溫玉婷嗯了聲,歎了口氣,“這孩子一向少言執拗,從不和我們說心裏話,隻報喜不報憂。”

話趕話說到這兒,薑國強模糊聯想到了什麽,驟然坐起來,又泄了氣的球般靠回椅子,“我記得枝枝小時候挺活潑的,她上幼兒園時,一放學就和我們講學校好玩的事情。後來有了南南,我倆工作也忙......”

“她一直很乖,所以我也沒太在意,到底什麽時候枝枝一下變沉默了......”薑國強聲音減弱,眼皮也耷拉下來,不多時便打起了輕鼾。

不同於薑國強心大,此刻,溫玉婷是完全靜默了。

她知道的。

枝枝並不是一下變沉默。

溫玉婷和薑國強結婚後從縣城搬到了市裏,兩人租了房子,又在同一家工廠上班,第二年便有了薑溫枝。

孩子的到來讓他們本就拮據的經濟愈發捉襟見肘。

好在自己福氣好,從懷孕到生產,再到一點點長大,她這個女兒就像來報恩的一樣,從沒讓溫玉婷操過一點心。

枝枝從不挑食,有什麽吃什麽。稍大些,因為工作忙,溫玉婷把她帶到工廠,枝枝從不哭鬧,小小一個人安靜蹲在地上拿樹枝畫畫。

別家小孩兒要玩具要裙子時,枝枝開開心心穿著她從親戚家淘來的舊衣服。

溫玉婷自豪以為是她教育得好,等枝枝六歲,兒子薑溫南出生,她才明白。

孩子和孩子真是不一樣的。

薑溫南是個混世魔王,會走路就挑吃挑穿,一見賣玩具便走不動路,撒潑打滾也得買。但隻要順他的意,又不住的“好媽媽,我愛你”嘴甜地哄人。

父母總會偏心更讓自己操心的孩子,溫玉婷承認,她確實把大部分的時間精力花在了兒子身上。

直至那件事發生,溫玉婷才恍然意識到,她似乎忽略女兒太久了。

那時枝枝六年級,一個周末,她要去買套新床單,碰上薑國強臨時加班,沒辦法,溫玉婷隻能帶上兩個孩子去逛街。

一進百貨商場,薑溫南照舊把她往玩具攤拽,他挑了個挖土車不肯放下,無奈,溫玉婷隻能掏錢。

玩具到手,小兒子美滋滋要走,轉身時,溫玉婷衣角突的一沉,她低頭看去。

枝枝柔嫩的小手拉住了她。

仿若糾結了很久,枝枝圓亮的眼睛眨了又眨,才吞吞吐吐說:“媽媽,我喜歡這個......”她聲音極小,表情也是小心翼翼地乞求,“你可不可以把她買給我......”

溫玉婷看向女兒指的玩具。

是個並不漂亮,但笑容可愛的娃娃。

她剛被薑溫南鬧過一通,又惦記著正事床單還沒買,於是,隻看了一眼溫玉婷就收回視線,語氣不耐煩,“喜歡有什麽用!媽媽沒錢了,我們買不起。”

“......”

須臾,身上力道一鬆,溫玉婷瞥見女兒眼裏的光黯淡了,白皙的小臉紅了個透,也不敢抬頭看她,隻無措垂著頭。

溫玉婷有一秒的不忍,也隻是一秒,而後,很敷衍地說:“下回吧,等下次發工資的。”

她想著孩子忘性大,忽悠過去轉眼就會忘了。

下午到家,溫玉婷在陽台洗衣服,客廳裏兩個孩子不知怎麽鬧了起來,爭執聲不小,她甩了甩手上的水趕緊走了過去。

原來家裏就剩最後一隻雪糕了,枝枝先拿了想吃,薑溫南上去搶沒得手,這才惱羞成怒不依不饒。

了解情況後,溫玉婷狐疑地看了看女兒。

她知道枝枝從不會在這種事上爭奪,順理成章調解道:“枝枝,給弟弟吃吧,他還小。媽媽下次再給你買。”

溫玉婷有自信,隻要她這麽一說,那這樁小官司肯定就過去了。豈料,一向順和的薑溫枝拗了,怎麽都不願意相讓,隻倔強地重複:“我先拿到的。”

“媽媽知道,但你讓讓弟弟怎麽了!”

“為什麽......為什麽從來都是我讓?”枝枝低著頭,溫玉婷沒看到她的表情,但從顫著的聲音裏可以聽出她的不服氣。

“我要吃,我就要吃!”薑溫南坐地上耍賴。

想著一盆沒洗的衣服,加上薑溫南又聒噪,溫玉婷也煩了。她腦子抽了般,忽地就推了枝枝一把,說出的話也無比鋒利:

“薑溫枝你怎麽這麽不聽話!又欺負弟弟又要買玩具,媽媽這麽辛苦,你就不能給我省省心!”

時間過去太久了。

溫玉婷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有沒有使大勁兒,隻記得枝枝連連退了好幾步,轉而,一聲不吭地,把雪糕塞給了薑溫南,沒再看她一眼,安靜回了房間。

事後幾天想起這件事,溫玉婷有點自責。

明明女兒那樣乖巧,自從兒子出生,她和薑國強可以說是沒怎麽管過枝枝了。

何況,女兒長這麽大,好像是第一次在她麵前表露出喜歡什麽東西。

她這是做了什麽糊塗事?

越想越不安,休息時溫玉婷又去了趟百貨商場,找到了那家攤位,可老板說,那個娃娃賣出去了。

......

日子過得很快,那個小插曲宛若不值一提,但溫玉婷隱約覺得,枝枝變得比以前更敏感話少,也更懂事了。

也是從那時起,枝枝再沒和薑溫南發生過一點摩擦,也再沒和家裏人說過她有喜歡想要的任何。

溫玉婷後悔了,悔得腸子都青了。

沒有薑溫南的六年,她為枝枝的省心沾沾自喜,甚少操心。

薑溫南出生後的第六年,她才驚覺自己又虧待了枝枝六年。

薑國強亦然。

此時枝枝上了初中,早上天不亮出門,晚上回來也半夜。溫玉婷開始細致地關心女兒的穿衣飲食,加了倍的對她好。

想彌補也是挽回。

可物質可以,精神上的缺失和隔閡卻不容易消去。

一天,枝枝到客廳和她說:“媽,你能不能給我點錢。”

能不能。

可不可以。

謝謝。

這是枝枝對她說過最多的詞匯,從前不在意還好,現在溫玉婷隻覺得刺耳。她慌忙掏出錢包,為了掩飾失態,胡亂扯了句:“當然能,你想買什麽?”

她真的隻是沒話找話說,直到枝枝慢騰騰吐出三個字回答她:“衛生巾。”

溫玉婷錢包一抖,抬眼盯著女兒看了許久,沒繃住苦笑,“你......什麽時候來的初潮?”

第一次來是什麽情況下,怕不怕。

怎麽不和媽媽說呢。

枝枝平淡極了,“上個月。”

“你知道衛生巾怎麽用嗎?來得時候肚子疼不疼,血量多嗎?”溫玉婷拋出一連串問題後,怔怔感慨:“枝枝,你長大了,怎麽......來得這樣快。”

她還來不及多參與,繈褓裏的小女孩兒就已經這樣高了。

“我算晚的了。六年級我們班所有女同學都來了,我還以為自己不正常,查了不少書——”溫玉婷正聽得入神,枝枝的聲音戛然而止。

好似不太習慣和她說這樣的事情。

停了話後,枝枝接過她手裏的錢,自然說:“謝謝媽媽。”

......

偶然的機會,溫玉婷發現枝枝晚自習下課回家總比中午花得時間長些。

擔心不安全,放學後她悄悄跟了幾天,很輕易發覺到枝枝在光線暗的地方格外小心,明明她手裏一直拿著照明的東西。

但路上確實沒耽擱,就隻是走慢了些。

她放下心來。

不久後。

中午吃飯時間,溫玉婷想和枝枝多說幾句話,但實在找不到話題,隻好隨便拉出個由頭聊:

“枝枝,我單位的李姨你記得吧?前兩天她帶兒子去檢查眼睛,你猜怎麽著?醫生說她兒子有夜盲症!”

“就是晚上看不見東西的,可憐那孩子了,得多不方便啊,你說是不是?”

本當是件家長裏短的事情說出來,誰知枝枝眼皮都沒抬,輕描淡寫說:“不是什麽大問題。”

溫玉婷一愣。

頓了下,枝枝似有若無地補充了句,“告訴李姨別擔心。我也夜盲,沒什麽的。”

“......”

有年冬。

薑國強在同事那裏買了盒糖,下了班回到家剛放到茶幾上,正寫作業的薑溫南衝上前就要打開吃。

溫玉婷立即從廚房走出,一腳踢了過去。

力道很輕,沒震懾到薑溫南,一邊的薑國強有點不滿了,“你幹嘛,這糖買回來不就是給孩子吃的!”

溫玉婷鍋鏟揮了兩下,執意道:“別拆開。等枝枝下晚自習,先給她吃!”

“好吧,那等姐姐回來。”隨著年歲長大,薑溫南不再霸道,多看兩眼糖後戀戀不舍回書桌了。

翌日早,溫玉婷拎起肩包和薑國強走出家門。剛下樓她嘴裏便念叨:“誒,我鑰匙是不是沒帶?”

手伸到包裏,不知碰到了什麽,發出一陣“滋滋啦啦”包裝紙的聲音。

溫玉婷掏出一看。

幾顆巧克力夾心糖。

薑國強撇了一眼,說:“哦,這是昨晚枝枝放你包裏的。”

“......”

糖攥在手裏,卻像握著把刀片,溫玉婷鼻子一陣酸疼,許久,她才微微發出聲:“枝枝,她吃了嗎?”

“沒有。”薑國強稀鬆平常道:“她分給了我們仨。”

“......”

見她不太對勁,薑國強停了腳步,奇怪問:“你怎麽了?最近一直怪怪的。”

“薑國強!”

溫玉婷忽然高聲,聲線也是厲色:“你難道沒覺得,我們女兒太懂事了嗎?”

“沒事吧你,孩子懂事你嚷嚷什麽!”薑國強摸不著頭腦了,看了眼時間說,“快遲到了,趕緊走。”

瞬息,溫玉婷臉上露出苦悶的笑。

是啊。

她擁有一個完美的女兒。成績優異,禮貌周到,乖巧懂事,情緒比大人穩定。

可......她的枝枝畢竟還是個那麽小的姑娘。

她遇到了委屈可以和父母說,可以跟父母撒嬌,可以打罵弟弟,可以考得差一點,可以在家裏發脾氣。

她不必事事完美的。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溫玉婷試圖把這些可以任性的事情教給枝枝。

可她的枝枝一次次說:“謝謝媽媽。我挺好的。”

溫玉婷想摸摸女兒白嫩的臉蛋,再把她攬在懷裏輕聲哄一哄,問她最近學習壓力大不大,有沒有不高興的心事。

但溫玉婷沒有,她微笑著走出女兒的臥室,靜靜把門合上了。

她知道。

枝枝一定會說:“謝謝媽媽關心。沒有。”語調客氣疏離的像對待遠方來訪的親戚。

隻禮貌。

不交心。

但她不是無關痛癢的親戚啊,她是薑溫枝的媽媽,本該是和她最親密的人。

可是啊,在她忽略枝枝的那些年裏,她纖弱的女兒所有情緒都自己消化,獨自長大了。

遲來的噓寒問暖再多,過往那些年裏的枝枝也聽不到了。

這個道理。

溫玉婷懂得太晚了,枝枝已然不再需要她。

最讓溫玉婷難受的是,她知道枝枝不是故意的,她隻是把父母排除在內心之外當成了一種習慣。

習慣獨立,而已。

甚而,溫玉婷覺得自己該燒香拜佛,她的女兒沒有因為父母的薄待而心生怨懟,反把一切淡而化之,成長得這樣優秀。

大學開始,枝枝不再拿家裏一分錢,工作後更是錢和吃穿用度按時按需寄回家。

枝枝表現得,從未計較過他們。

所以啊。

她和薑國強有什麽權利對女兒指手畫腳呢?他們才是,最不合格的父母。

至此,溫玉婷徹底大悟,不是枝枝需要她這個愚蠢媽媽,而是她。

榮幸無比地擁有了這個女兒。

-

次日,薑國強一覺睡醒後貌似忘了昨天的不愉快,一家人安然吃了頓早飯。

下午兩點,薑溫枝出門逛街。明天去許寧蔓家做客不能空手,她打算挑些禮物給這對小夫妻,恭賀他們的喬遷之喜。

在綜合性商場逛了逛,她定了一台智能烘焙烤箱和一款居家型空氣淨化器。

現在的商家服務貼心周到,可以配送到家,薑溫枝求之不得,在購物卡上填了許寧蔓家的地址。

“女士,這是您的收據請拿好。”銷售員笑容滿麵地走了過來。

薑溫枝看了眼:“保修卡在裏麵吧?”

“在的,後續有任何問題您可以撥打上麵的電話,我們會派維修人員上門的!”

“好。”薑溫枝說,“謝謝了。”

銷售鞠躬:“不客氣。”

倏地。

“薑溫枝!”

假期商場人來人往,嘈雜喧囂,加之她正站在家電區,後麵擺放了一排超薄液晶電視,畫麵放著色彩明豔的欄目。

薑溫枝覺得自己輕度耳聾了,要不怎麽聽見了有喇叭似的聲音喊她?

“嘿,往哪兒看呢,這兒!”

下一瞬,薑溫枝肩膀被人不輕不重拍了下。

她偏頭。

一濃眉大眼的男人赫然杵在她麵前,男人略圓潤的臉上舒展著燦爛笑意,此時神色激動地打量著她。

“不是吧!薑溫枝你是真絕情,才多久沒見,認不出我了?”

“......”

刹時,薑溫枝心裏一咯噔。

她極不自然地往男人身後瞥了瞥,見並無他人,驀然鬆了口氣,幾秒後才微笑道:“怎麽會,周漾。”

周漾活躍的性子沒因為年齡而穩重,反而更甚。

分明是許久未見的老同學,他倒像是偶遇了個常聚一塊兒吃飯嘮嗑的摯友,語氣毫不客套。

“誒我說,薑溫枝,咱們真的好久沒見了對不對?咋回事啊你,就這麽忙?”

周漾皺眉算時間:“上回還是咱們畢業的時候吧,當時我去潭清......”

“是的是的。”薑溫枝不是沒禮貌的人,但她不想聽周漾回憶曾經,於是岔開話:“你來買家電?”

“對啊對啊,我買電視呢!”周漾豎起四根手指晃了晃,吹牛皮說:“就這倆月,我來買四台了,今兒是第五台!”

“......”

薑溫枝額心微動。

聯想到周漾也是個有錢的主,她表示理解:“我懂。你臥室太大,床500平,四麵和頭頂都得擺上電視。”

“......”

被她的話一噎,周漾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幹笑了兩聲,訕訕道:“說啥呢,我有病麽我。”

想著從前就說不過她,周漾沒糾結,他多掃了薑溫枝幾眼,驚訝也誇讚,“可以啊,你現在越來越漂亮了,我剛剛都沒敢認!”

薑溫枝客套:“也沒有了,謝謝。”

工作後,她從黑直發、馬尾辮到長卷發,從校服到襯衫裙,從素麵朝天到淡妝濃抹相宜。

如今,很多人都說她漂亮,有趣,她的工作也很不錯。

不知哪天,薑溫枝終於變成了她初中時心心念念想成為的人。

可這些,終究來得太遲。

離她最想贏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之遠。

和周漾聊了一會兒,當然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薑溫枝知道了許多故人的消息。

“......齊峻考上了公務員,和女朋友也談婚論嫁了。”

“施佳你還記得不?和你一高中的,齊峻那廝之前喜歡她,前段時間他給施佳女兒包了個大紅包......”

“還有我,”周漾憨憨一笑,不好意思說:“我也結婚了,老婆是工作上認識的,她比較忙,今天沒出來。”

薑溫枝知道周漾在極力搜刮他們的共同話題,可齊峻也好,施佳也罷,高中畢業後,她和他們連通訊好友都不曾是。

乍然得知他們當下的生活,她沒什麽可評價的,不過一笑置之。

倒是聽到周漾結婚的事,她才微彎眉眼,“祝賀你,我給你補個紅包吧。”

她掏出手機,等意識到什麽,臉上的笑一時尷尬住了。

薑溫枝真想時間倒流回五秒鍾前,然後,狠狠給自己一耳光。

周漾也秒懂,後知後覺拍了兩下她的肩,指責道:“你不提我還忘了,薑溫枝,你幹嘛把我們都刪了?我結婚想邀請你,消息一發竟然是紅感歎號!”

他手捂在胸口作傷心狀,“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嗎~”

薑溫枝:“不好意思,我常出差。潭清那個號碼......不怎麽用了。”

周漾一秒回複正常:“好吧,原諒你了。那新號是多少,我掃你。”

“出來太久,手機沒電關機了。”薑溫枝拂了拂鼻尖,把手機悄摸塞口袋,睜著眼說瞎話,“下次吧。”

周漾:“行吧。這不趕好放假,咱一起約飯啊,我們不是說過去風斯旁邊的餐館嗎,你明天有時間不,啥時候回去?”

薑溫枝:“明天有安排了,明晚回。”

“我去,你們公司夠狠!”

一係列增加同學友誼的舉動被擋回,周漾也沒察覺出不妥。

正當薑溫枝想找借口開溜,他猛一拍腦袋,如夢初醒道:“害,和你掰扯半天,最重要的事情都沒說呢!”

薑溫枝修得整齊圓潤的指甲扣著包鏈,她垂眼睨著周圍三五成群的人流。

有闊別已久,隱晦不安的心緒倏然顯現出來。

她覺得。

她不是很想聽周漾所謂的“最重要的事情”。

“我剛不是說買四回電視了嗎?其實不是給我自己買,是給傅哥家買的!”周漾道。

“哦。”

薑溫枝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側了半步,手臂虛壓在透明玻璃櫃台上。

她想,周漾的話不是疑問句,她可以不答的。因而,隻笑容淡淡地看他。

“傅哥兒子快一歲半了。你是沒見到,我的乖乖,那小子正是好玩的年紀,長得活脫脫翻版小‘傅池嶼’,又萌又帥!”

薑溫枝笑:“嗯。”

“那小子認我做幹爹了!天天追著我玩兒,我倆喜歡在傅哥家客廳踢球,電視就是這樣一台台砸壞的。”

“當然,小孩子哪可能踢壞電視,主要還是我幹的!我怕傅哥打我啊,沒辦法,每回都買個一樣的,趁他不注意擺回去......”

“......我已經對嫂子指天發誓了,這是最後一台......”

周漾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大好青年,眉目間居然有了幾分慈祥的味道。

他口若懸河說了半天,見薑溫枝並不搭腔,隻是嗯,哦,的語氣詞,他機智拐了個彎,打開了另一個話匣子。

“薑溫枝你呢?”周漾隨心隨口問,“我聽說,你一直一個人。”

“......”

薑溫枝視線平和,搭在櫃台上的指節輕敲了兩下,發出細微的“咚咚”聲。

她淡聲:“工作忙。”

周漾嘖嘖唏噓:“你們這些精英人才就是不一樣。不過也沒事兒,你這條件不愁找,追你的男人估計排著隊呢!”

“哈哈。”

薑溫枝私心覺得。

她臉部肌肉要笑僵了。

商場顧客越來越多,她和周漾不好再站在人家銷售地盤上閑聊,兩人匆匆作別。

薑溫枝下電梯,周漾去下單他的。

第五台電視機。

三號晚。

薑溫枝趕最後一班高鐵回潭清。

馬路邊,她剛把行李放到出租車後備箱,小區門口追出來三道身影。

她看向司機:“師傅,您稍等一會兒。我給您按時間加錢。”

“行!”司機爽快答應。

和溫玉婷,薑國強,薑溫南簡單幾句話後,薑溫枝示意他們回去,很快過年又見了。

實在沒必要傷感。

臨上車,溫玉婷頓然從後麵抱出個箱子出來。

薑溫枝掂了掂,正方形紙箱,不是很重。以為是水果、餅幹麵包一類的,她想了想還是沒推拒。

“好,我路上吃。謝謝媽。”

“不是吃的!”

溫玉婷臉上閃過幾絲苦澀,隨即慈愛道:“枝枝,這些是前年你讓我扔的東西,可我看你之前那麽寶貝它們,想著也不占地方就留下來了。”

“......”

薑溫枝唇角一凝,手腕險些沒抬住這個並不重的箱子。

她遲了半拍低睫,眼眸裏蘊著快藏匿不住的不明情緒。

“枝枝,人活一輩子開心最重要。”溫玉婷紅了眼,語重心長地叮囑女兒,“不管你選擇什麽,爸爸媽媽希望你過得好。”

“知道了。”

薑溫枝點頭,繼而,習慣地加了幾個字:

“謝謝爸媽。”

作者有話說:

薑溫枝的性格、和家人相處時埋下的不起眼的小鋪墊,全盤說開了。

怎麽說呢。

我真的特別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可以在明晃晃的愛裏長大。

長成明媚自信,也善於愛別人的人。

不止薑溫枝,也不止...我,是所有,所有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