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

薑溫枝去了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她在大乘寺廟聽了空靈梵音, 燃了清雅香火,和負責灑掃八十八級台階的小沙彌聊了一下午,沒談因果, 主要討論了寺裏的素齋為何如此難吃。

在這淨土, 她看見了磕長頭的朝聖者。朝行夕止跋涉, 隻為見信仰。

她撒隆達懸掛經幡, 祈願祖國繁榮昌盛,家人健康吉祥。

以及。

少年一生順遂常安。

強烈的高反引起不適,頭疼氣促, 薑溫枝奄奄躺在酒店吸氧時, 昏沉中在想, 要是夫妻來旅遊, 那千萬別帶小朋友。

缺氧真的難受。

去年休完國慶假,薑溫枝手裏項目完結後, 她不顧領導的痛斥、同事的惋惜, 執意辭去了工作。

潭清市。

她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這座城裏有人像傀儡, 被日益綿長的痛分秒折磨著。

那天,薑溫枝終於卸下了疲憊的人生, 把自己流放。

想自渡自愈。

她天真以為, 隻要不陷在記憶, 那去西去東,往南往北,對她來說都是向前走。

在大漠, 駝鈴陣陣, 薑溫枝坐在滑板上, 從最陡的沙坡一滑而下。她耳邊有沙石吟唱, 也有豪放粗曠的風呼嘯跑過。

被砂礫迷了眼, 有幾滴淚水從她眼角隨風而逝。

第二次滑沙,有陌生的高大男人說:“美女,你過來這兒吧。”他紳士地讓出自己的位置,笑說:“這邊安全。 ”

“......”

一瞬,薑溫枝驟然慌了神,她快速回眸掩飾忙亂。

轉身去了更高的沙坡。

薄暮黃沙中,薑溫枝一襲紅裙,任由身後長發飛舞。她獨身坐在廣袤無垠的丘土上,看完了一整場日落。

夕陽如血,沙黃色的土城堡虛幻真假,宛如神祗臨世。

薑溫枝卻隻覺分外孤寂。

她在大草原上奔跑。

風吹草低,數不清的牛馬,一望無際的野花海,白雲大片要從天上掉下來了。遠方牧歌悠揚,蒙古包小火熬製的奶茶十裏飄香。

晚上草原起篝火,穿民族服飾的小哥熱情勾著薑溫枝載歌載舞,是熱鬧極致的吉祥宴會。

薑溫枝看到通紅的火舌躥得老高,劈裏啪啦迸濺著小火星。她跟著音樂節奏搖擺,盡情燃燒生命。

人群舞動,歡聲銀鈴,笑意卻分毫未曾染上她眼底,睫眸還是涼薄。

夜闌的草原無聲,薑溫枝仍在與過往對抗。

後一站,她去了國外。

北極圈以南400公裏,薑溫枝看到了浩渺星空,和。

極光。

整個夜幕為天地背景,滿眼的震撼紫色極光。

薑溫枝捂著凍得發紅的耳朵,喘息有白氣嗬出。她抬得脖子酸了,眼睛卻不敢眨一下,視線緊鎖著鋪天蓋地的絢麗。

“紫色果然是......”

她扯了扯唇,“我最喜歡的顏色。”

薑溫枝喜歡紫色。

很多年前,有個少年捧了把水果糖,問她喜歡什麽顏色。

薑溫枝說:藍色。

原因很簡單,她看見少年的鞋子大多是藍色的。

於是猜測,他大抵是鍾愛藍色吧。

當時是想和他同步,而後的許多年,這種同步變成了習慣。

無論誰問她喜歡的顏色,薑溫枝不需要過腦子,下意識就會說:藍色。

如今不用了。

她已經沒有喜歡藍色的理由。

四月初,薑溫枝回國,到了座並不出名的小島。

她在海邊遇到了一個賣花環的老奶奶,地上堆著各種顏色編製成的鮮花手環。

老人胸口掛著二維碼,薑溫枝翻包,“奶奶,我有現金給您。”

“現金、現金好啊!”老人笑眯眯。

“您給我拿個,”頓了下,薑溫枝說,“紫色吧。”

老人開心極了,鬆弛的臉皮都垂了下來,樹幹般的手顫悠悠拿起花環,旋開彎鉤戴到了她手上。

薑溫枝抬手腕轉了一圈,想誇耀兩句奶奶的手巧,也想重新喜歡回紫色。

可她一時詞窮,實在說不出話。

付完錢,薑溫枝緩慢起身,打算回賓館。

下一秒。

“奶奶。”

她忽然控製不住蹲了下來,沒任何遲疑地伸出另一隻手。

“我還想要個,藍色。”

薑溫枝認命了。

她根本沒辦法不喜歡藍色。

猶如烈火焚燒後的猩紅鐵塊,早在她心髒上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她要怎麽去除這嵌入她靈魂的印記呢,早分離不開了。

她推翻不了過往。

她認了。

薑溫枝停下了旅行。

這裏有海有島,因旅遊業尚未完全開發,一反都市喧囂,還保留著最原生態的自然風景,寧靜如畫。

她以極低的價格盤下了一家民宿。

......

有天。

逢花島本地居民發現,島上唯一一家、生意慘淡無比的民宿換了新老板。

其實那家民宿環境真不錯。

戶型麵積不小,風格也極簡個性,尤其二樓露天大平台直對沙灘海景,上麵放置了兩台吊籃秋千。

可聽風觀雲。

但上屆主人似乎不善經營,一直沒什麽顧客,那換人是意料之中的事。

新老板也沒重新翻修,添了些明亮溫暖的裝飾,隻換了店鋪招牌。

五月底。

民宿重新開業。

鄰裏鄉親閑聊最多的,不是她家文藝不通的店名,而是那位白膚朱唇,眉眼冷淡卻性子溫和的老板娘。

像極了藏盡故事的一輪皎皎月光。

-

“枝枝姐,好熱好熱啊!”

陶婉一路小跑著推開玻璃門,撲麵迎來一股涼爽的空調氣,她頓時清爽了。

“回家吃個午飯差點沒把我熱死,”看向端坐在前台的老板娘,陶婉抱怨道:“枝枝姐你看,我胳膊都曬紅了。”

薑溫枝正處理著網上預訂客房的信息,聞言,抬睫瞥了眼她曬得通紅的手臂,笑道:“這麽誇張,坐下歇會兒。”

陶婉是她招聘來的管家,小姑娘十九歲,本地人,職高沒去讀。薑溫枝見她活潑機靈,就留了下來。

許是假期快到了,也可能薑溫枝在網上發的宣傳有效果了,最近民宿入住的客人多了起來,島上也熱鬧了不少。

“不誇張,一點都不誇張!”

陶婉從休息室拿出瓶礦泉水,喝了大半後,抽了張紙擦嘴,“聽說好多地方都限電了呢,大家都說今年夏天賊難熬!”

“是嗎。”

薑溫枝的目光掃向門外豔紅的驕陽,淡淡說:“又到夏天了?”

從前,三百六十五天尚有四季輪回。

後來,滿載隻是初、中、末的分別。

到現在,世界萬般,就餘她生熬著無趣看不到頭的,一年又一年。

“嗯呐,枝枝姐你迷糊啦!這不馬上放暑假了嘛。”

今天一早,店裏的房客們租了電動車環島去了,此時無事,陶婉愜意地坐在沙發上,遙控音響調出一首歌曲,偶爾跟著唱兩句。

薑溫枝敲著鍵盤回複新客谘詢,意識到什麽,她好笑道:“這麽喜歡這首歌,還單曲循環。”

辨認出旋律,她十分感興趣問:“老歌了吧,你們00後也聽?”

如果沒記錯,這首歌應該比陶婉年紀還大。

聽聞她的話,陶婉立馬站起來,神秘兮兮湊到前台桌子邊,“是老歌,但最近特別火。”

薑溫枝知道這個歌手,搖頭,“不是最近,他一直火。”

“不不不,不一樣的。”陶婉小眼神都在發光,誇張渲染:“枝枝姐,網上都說‘這首歌聽1000遍後,有緣之人可以逆轉時光回到過去。’”

“......”

對上小姑娘亮晶晶的瞳孔,薑溫枝一噎。

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對世界抱有美好幻想確實沒什麽錯。

可她不是小姑娘了。

關掉網頁,薑溫枝拿了鑰匙往樓上走,“你看著店。我在宋叔那裏定了水果,他一會兒送來。”

“嗯!”陶婉捧著臉看她。

薑溫枝笑:“有客人的,也有你的。我讓宋叔分開包裝了。”

“哇哦哇哦。”陶婉順勢比了個心,連續拋飛吻,“枝枝姐我愛死你了!你怎麽這麽好,你就是我親姐!”

“走了。”薑溫枝說。

三樓臥室。

薑溫枝手撐著陽台欄杆,看了會兒沙灘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默了默,她打開手機裏的音樂軟件。

須臾,輕快憂傷的旋律響起。

“穿梭時間的畫麵的鍾

從反方向開始移動

回到當初愛你的時空

......

所有回憶對著我進攻”

......

七月,旅遊高峰期。

民宿接待了一批剛參加完高考的少年。晚上,朝氣蓬勃的少年們嚷著要在觀景大平台上投放電影。

薑溫枝隨手放了個十多前的老片子。

一群小年輕也不挑,看得津津有味,更是對開放性的結局展開了激烈討論。

最後,他們一致認為這是個美好的大團圓ending。

時間不早了,眾人嘰嘰喳喳散去,陶婉和新來兼職的表姐,楊樂樂,一起打掃衛生。

楊樂樂是大一學生,放假閑在家,正好旺季民宿缺人手,通過陶婉這層關係來做兩天兼職,輕鬆也能賺生活費。

陶婉收拾桌子,楊樂樂負責掃地。她剛來不久,對什麽還都很新奇,尤其是現在坐在秋千上的老板娘。

楊樂樂眼神不自覺瞟過去。

老板娘雪膚紅唇,細眉下一雙瀲灩不見底的淺瞳。

她穿著黑緞麵襯衫和紅色魚尾裙,上麵漏出纖長的脖頸,秋千下晃著半截瑩白的小腿,細瘦的腳踝踩進白色帆布鞋。

長卷發隨意挽落在肩上,風一過,臉邊的碎劉海在一字鎖骨紛飛。

加上觀景台半昏暗半光亮的氛圍,楊樂樂隻覺得她又幽冷又乖戾。

“表姐,你看啥呢?”一旁的陶婉見楊樂樂快把腳下的地磚掃出花了,好奇問。

楊樂樂回神,不好意思道:“就是看枝枝姐好漂亮,性格也超級溫柔。”

明明看著這麽冷,這麽不好接近。

“那是!”

陶婉自豪地仰起脖子,仿若被誇的人是她自己,“枝枝姐絕對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了,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她都留給我!”

“是吧,那婉婉我問一件事兒。”像突然想到了什麽,楊樂樂小聲說,“上次咱倆去枝枝姐房間打牌,我看到她床頭有個好貴重的保險箱。”

楊樂樂皺眉,擔憂道:“怎麽這麽值錢的東西不放好呢?我們提醒一下枝枝姐,讓她收到隱蔽的地方吧!”

財不外露,這個道理老板娘沒理由不知道啊。

“害,你說那個啊。”

陶婉無所謂地擺手,甚至略嫌棄地挑起眉,“我知道那裏麵裝得是什麽,估摸著所有東西加起來還沒保險箱貴呢。”

“......”

楊樂樂愣了。

看她不解,陶婉笑說:“那個保險箱寄來的時候,我和枝枝姐一起拆的快遞。她也沒避著我,從庫房裏抱出個紙箱子。”

“然後就開始往保險箱裏轉移。”

這就是一兩個月前的事情,不怪陶婉記憶深刻。

她甚至還記得,那時,枝枝姐放東西的手都在抖,神色也是她沒見過的謹慎,小心得好像在放傳世珠寶或一遝遝現金呢。

“那到底裝了啥?”楊樂樂有點好奇了。

“沒啥啊,就......”陶婉撇了撇嘴,像在遺憾不菲的保險箱大材小用,“三個信封,看著年代都挺長了,顏色淺不說,有封還皺巴巴的。”

“也有葉片書簽、糖紙,哦對了,還有個癟得不行的半拉瓶子,盛著千紙鶴,紙星星......”

說著說著陶婉都樂了,“還有一看就是從娃娃機裏抓的粗糙娃娃,小一點的藍毛巾熊,那毛巾都發白了,估計枝枝姐常洗吧。”

“唯一看起來貴點的東西,是個首飾盒子。”陶婉說,“一條項鏈,四葉草形狀的,應該也是挺久前的款式了......”

“行了行了。你就別發表評價了。”

楊樂樂後悔問了。

她抿抿唇,還是不放心,“既然枝枝姐把它們放在保險箱裏,那一定是她很重要的東西,別人又不知情,萬一有歹心——”

“哎呀我的好姐姐,要你操心!”陶婉迅速整理完最後一張桌子,拉起楊樂樂下樓,“枝枝姐那邊半層樓客人都進不去的,安全著呢~”

“好吧。”

......

等薑溫枝從發呆中清醒,偌大冷夜人走茶涼,觀景台隻剩她和晚風。

她下了秋千,把電影倒回到最開始,又開了瓶酒。

一個人靜靜觀賞。

到結局回憶畫麵,薑溫枝倏地被辣酒嗆得眼裏蓄滿清淚。

咳了幾聲,她闔了闔眸,漠然低笑:

“是悲劇。”

薑溫枝一瞬想起了前段時間,聽了一下午單曲循環後,陶婉問她的那句話。

“枝枝姐,如果是你的話。”小姑娘嘴裏哼著歌詞,趴在沙發上沒抬眼,似是很隨口問:“你最想回到什麽時候啊?”

薑溫枝當時沒答。

曾幾何時,她也深信不疑地認為,有緣分的人總會在時光中重逢。

但現實是。

重逢是要兩個人一起努力才能完成的命題。

也隻有對的人才會再相逢。

而她,似乎總差了點緣分。

退一萬步來說,若真的能有這個際遇,時空門大開,一切真能重來。

那她該回到從前哪個時間點,她和那個少年,才能有一點點轉機呢。

電影片尾曲播放完,屏幕驟然熄掉,四周也愈發晦暗。

薑溫枝關掉投影儀,吞掉了杯中最後一口酒。

她早過了愚昧矯情的年紀。

人生無重來,也不會事事順心。

再說了,她故事中的男主圓滿不也是極好的結局。

現在這樣的生活。

挺好。

2022年10月5日淩晨04:15。

天將亮未亮,滿天星鬥,海洋線並不分明。簇簇浪花拍打礁石灘,濤聲一陣陣。

薑溫枝赤腳踩著衝上沙灘的海水。

水質透明清冷。

玩兒了一會兒,她坐到海邊暗礁上,仰著頭,等月落日升。

長夜漸藍,東方泛白欲曉。

薑溫枝再次點開昨晚許寧蔓發來的,長達五十秒的語音。

“枝枝,我這學期不是帶幼兒小小班嗎,今天放學你猜我看見了誰?傅池嶼!咱們的高中校友,傅池嶼!你說巧不巧,他兒子就在我班上......等等啊,我給你發張照片,是個拽帥的小正太,無敵可愛......”

海邊空**無人,薑溫枝打開手機擴音。

一遍又一遍重複聽。

天幕黑垂,岸上不遠隻她的民宿開著門。外牆上掛著的彩色燈串一下下閃爍,璀璨的亮光刺眼奪目。

她的視線在“某枝小島”的店牌上輾轉流連。

海水碰撞岩石。

騰湧間。

薑溫枝彎唇笑了笑,眸光流而不動。

良久。

她忽地聽見了自己極低嘲地哽咽。

“怎麽辦呢,薑溫枝。”

“快騙騙自己。”

“你釋懷了。”

-番外完-

作者有話說:

薑溫枝的故事講完啦。

淩晨四點半,槳槳抱著電腦哭成狗。

某枝小島是我的第一篇文,全程我都恨自己文筆太差,沒能更生動地把枝枝的故事講好。

但無論如何,我比任何人都心心念念盼望,這世上所有不見光的暗戀都能開成花,最終夙願得償。

人生的遺憾太多了,也太苦了。

所以你們呐,都給我勇敢一點。圓不圓滿的,先求了再說。

倘若緣分一線牽,那咱們下個故事見吧。

希望那時候陽光正好,我們都是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