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池嶼婚禮前一天, 潭清市下了場大雪。
晚上,薑溫枝難得沒耽擱,到點即摘下工牌, 打卡後就下了班。
天氣寒冷, 加上白天的雪, 小區裏的公共活動處無人, 連帶著旁邊的籃球場也孤影綽綽,全被層層白雪覆蓋。
薑溫枝在籃球場邊站了一會兒,頃刻落雪滿頭。
片狀雪花覆在眼睫上, 涼涼的。透過昏暗的光影, 她突然想。
幸好。
明天暮山市是個好天氣。
否則, 新娘的婚紗裙擺拖曳, 會很不方便吧。
撚了撚凍僵的手,薑溫枝打開了傅池嶼的消息框。
信息不需要上下滑, 隻一頁。
他們的對話停在一個月前。
傅池嶼邀請她後, 隔了一天薑溫枝才回的:
【年底公司事多, 不好請假。】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這樣的話, 傅池嶼自然知道是什麽意思。
果然。
傅池嶼:【工作要緊, 照顧好自己】
這次, 薑溫枝沒再拉長時間線,即刻接上了他的話:【新婚快樂。】
傅池嶼:【嗯】
薑溫枝:【嗯。】
退出微信,她打開許久沒用的另一個社交平台, 找到了那個僅自己可見的私密相冊。
它設置於很多年前, 但截止此刻, 裏麵也隻存了八張對話截圖。
有雪砸在屏幕上, 暈成一團水印。
薑溫枝挨張翻過去。
從2011到2018, 每年除夕,薑溫枝都卡著八點半給傅池嶼發了祝福。
2010年是她的獨角戲,因為傅池嶼沒回她,也因為那條單方麵的短信不知怎麽,沒了。
而今年年初,是她和傅池嶼正僵化的時候,兩人關係降至冰點。新年那天,祝福在她消息框躺了一天,終是沒有發出去。
這些年的祝福大同小異,每年必不可少的一句:傅池嶼,新年快樂。
除了2018年,其餘所有的潛台詞都是。
傅池嶼,我喜歡你。
刪完最後一張圖片,再刪掉這個相冊,薑溫枝宛如掉進了虛無的黑洞,龐大的落空猛烈襲來,比冬雪還徹骨的寒涼。
她按熄手機,塞到口袋裏。
倉皇抬頭,她看向這個小區裏供人休閑的籃球場,某段回憶被挑起,像眼前的雪花一樣飄飄灑灑。
大一剛來潭清市,她和傅池嶼從遊樂園回來的那個周末,傅池嶼和她說有場籃球賽要不要看。
她欣然答應。
到了體育館才知道,原來是信息工程大學和旁邊的體校打的友誼賽。
熱血方剛的年紀,一上場,兩個隊便把“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宣傳口號拋諸腦後,連薑溫枝這種不懂球的人,都能感受到兩校之間的劍拔弩張。
比賽進行到一半,她正沉浸在對方有個小平頭搶了傅池嶼球的緊張中,旁邊來了個人。
她轉頭。
呂昕艱難地從後排擠了過來,連最重視的發型都亂了。等站穩,他抖了抖手裏的外套,好整以暇地看她。
動作鬥牛一般粗狂。
“......”
薑溫枝蹙眉。
她剛認識傅池嶼這個舍友,不是很懂他是什麽意思。
見她呆愣,呂昕朝前方揚了揚下巴,解釋說:“妹妹,傅哥讓你穿的。”
薑溫枝轉頭看向籃球場。
場上男生個頭都差不多,但薑溫枝一眼就看見了傅池嶼。他的隊服是深藍短袖配同色係短褲。
傅池嶼腿長肩寬,露出了線條結實的肌肉。他今天戴了黑色運動發帶,穿著白色籃球鞋。雖初秋,但他的側分劉海已然被汗打濕,瑞鳳眼輕佻著,渾身上下傲然驕矜。
此時,他快速轉身過人上籃,得分。
觀眾席一片尖叫,傅池嶼的名字回**在體育館。
和隊友擊掌後,他稍歪頭一抬眉,右手撈起上衣下擺,隨意擦去鼻尖上的汗。
上衣掀起時,兩道v形線條和若隱若現的腹肌暴露無遺。
薑溫枝愣神的片刻,有人再次把球傳給了傅池嶼,他高舉雙手扣籃。
場上歡聲雷動。
這瞬間,薑溫枝緊緊凝視著他,剛好傅池嶼也偏頭看向觀眾台,和她的目光碰撞交匯在一起。
對視的須臾。
她看見傅池嶼抬手指了指呂昕,隨即手肘一彎,做了個“穿上”的動作,衝她彎唇一笑後,才轉身跑向隊友。
“......”
薑溫枝斂了斂嘴角,臉頰微微發燙。
“還不懂嗎妹妹!”一旁的呂昕攤手聳肩,無語又無奈地搖頭,“傅哥是嫌你裙子太短了。”
才入秋,天氣並不冷。知道要來看籃球賽,薑溫枝特意穿了件泡泡袖高腰小裙子,兩條白纖的腿直直露在外麵。
聽呂昕這麽一說,她的臉愈發燙了,趕忙接過衣服。
傅池嶼個子高,外套直接蓋到了她膝蓋上,頓時,薑溫枝周身都籠罩在他獨特的那陣冷調香中。
送完衣服,呂昕倒也沒走,幹脆站一邊觀賽。
許是場地裏“傅池嶼加油”的口號喊得太響亮,呂昕有感而發:“傅哥帥得一批啊,走哪兒都是焦點。”
他側了側臉,吹噓道:“妹妹你知道嗎,我們學校中文係的係花追他,傅哥看都不看一眼的。”
他邊說邊遺憾又羨慕地咋舌。
薑溫枝手裏捏著長出一截的袖子,嗯了聲,“他一向很多人喜歡的。”
傅池嶼這樣的人,隻要接觸,沒人會不喜歡的。
呂昕深表讚同,“也是,就是不知道未來啥樣的仙女能拿下他!”
薑溫枝笑了下回應,專注看比賽。
場上計時器倒計一分鍾,目前比分60:60。一番追逐後,傅池嶼站在了離球框比較遠的地方,籃球傳到了他手裏。
最後30秒,傅池嶼起跳,拋出。籃球在空中形成一道拋物線,這一時,它肩負著兩個學校的命運。
“傅哥牛逼!”呂昕樂得手舞足蹈,豎起了大拇指,“超遠距離三分壓哨絕殺!”
薑溫枝聽不懂專業詞是什麽意思,但她知道。
傅池嶼贏了。
目光越過偌大場地,望向被隊友,被啦啦隊人群簇擁的他,薑溫枝略顯失神。
她那時就在想。
她要他,她非他不可。
她絕沒辦法接受傅池嶼身邊再出現另外的女生。
但若是真到了一天,傅池嶼有了別人,她再沒機會成為他心上的人,那她大概會舍下所有的愛意,把自己圈禁放逐。
歲歲年年,與他再不複相見。
“薑溫枝,水給我。”
倏地,她上方壓來一道黑影,薑溫枝抬睫。
傅池嶼站到了她麵前。
一場比賽下來,他眉宇發間都是汗,像盛夏未盡的烈陽,散發著蒸騰的熱意。
隻見傅池嶼扯下發帶丟給呂昕,隨手撥了撥頭發,非常自然地從她手裏接過水,擰開喝了一大口。
接著,他用剩下的水澆在臉上,水珠從他濃黑的發梢滴落,順著冒起的喉結滑落到鎖骨。
傅池嶼唇上沾著水意,褐色眸子清亮純粹,眉梢含笑地看她。
倒是呂昕開玩笑似的哼了兩聲,大聲嚷嚷:“水我買的哈,薑溫枝喝免費,但傅哥你得給錢!”
“拿去。”傅池嶼利落把空了的水瓶扔給他,輕描淡寫地挑眉,“多攢點再賣。”
呂昕:“......”做個人好不好。
薑溫枝正看著兩人傻笑,下一秒,傅池嶼慢騰騰伸手朝她方向來。
傅池嶼膚色冷白,剛運動完手臂上的青筋格外明顯,乍然伸向自己,薑溫枝有些猝不及防。
時間放慢了般,這堪比手模的一雙手就這麽到了她身前,然後握住了她的。
外套拉鏈。
傅池嶼不緊不慢地把拉鏈向上扯,一直到最上端,連帶著衣服領子都豎了起來,遮住了她半張臉。
“傅池嶼,你幹嘛。”薑溫枝睫羽扇動,小聲說。
傅池嶼勾唇,聲音裏帶了點懶散的腔調,“待會兒有事沒,和我一起吃飯?”
她連連點頭,眼尾藏不住地上揚。
想什麽遙遠的放逐,此時此刻,傅池嶼就在她身邊,他們會有無數機會。
對上他黑漆的瞳孔,她笑說:“沒事,好啊~”
......
記憶中的體育館和麵前寥落的小區籃球場重合,薑溫枝眼前逐漸模糊。
她邁著步子,頂著風雪,在籃球場邊來回徘徊。
因前段時間算命的那沒譜又可笑的“緣分未盡”、“快了”的話,薑溫枝每天都會抽出時間來,去勾勒她和傅池嶼下次見麵的場景。
可能是傅池嶼帶阮茉茉回潭清,那她就請他們吃個飯吧。聽說大學城裏最近開了家不錯的火鍋店。
如果是她回暮山,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無意看見兩人親密地牽手逛街,那她就閃躲到旁邊的小巷,不做任何打擾。
薑溫枝也幾次夢到,下次見麵時,陽光晴好。
她和傅池嶼隻兩人在街頭偶遇。
傅池嶼訝異地瞥了她一眼,隨即冷漠移開眼神,淡淡道:“薑溫枝?好巧。”
而她,完美地掩飾住自己所有的情緒,也疏離地看他,緩緩吐出四個字:“好久不見。”
可夢境給了她放縱的自由。
那些幻境裏,她從沒平靜如水過,每回都是隻看他一眼就全盤崩潰,一次次紅著眼哽咽:
“傅池嶼,在所有的好久不見裏,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我真的。
真的好想你。
每每醒來,她第一件事就是否認那樣失去理智的自己。
不。
如果是現實發生的話,她不會這樣做的。
因為她自小就是個極擅長克製自己的人。
她能控製好自己。
薑溫枝曾覺得時間是良藥。
所以再等等吧。或許事情真的會留到花開,比如:有天一覺醒來,她失憶了,不再記得傅池嶼這個人是誰。
她悲切又樂觀地想,就這樣把他忘掉,或許也不錯。總之,給時間一點時間,他們的境遇會變得不同的。
明明才分道幾個月,薑溫枝快把關於傅池嶼的梗想爛了,設想過千千萬萬種可能。
可這是現實,沒有五年八年後獨身男女在都市的重逢,沒有眾眾人海中的驀然回首,沒有狗血的失憶橋段。
事實就是,她放不下的,也沒有迎來轉機,隻得知了傅池嶼的婚訊。
一切虛幻的構想,在得知傅池嶼要結婚的消息後,全數煙消湮滅。
電影裏的人會再相逢,而她和傅池嶼,再無機會。
她等到了真正的告別。
她漫長的暗戀本就是一個人的啞劇。
自悲自喜,自圓其說。
這次,不是兩顆糖,也不是54步就能跨過。
薑溫枝揉了揉眼,撣去發上的雪。
這次。
真沒辦法了。
傅池嶼的婚禮她才不去呢。
她怎麽去。
她去不了的。
“啪嗒!”
手裏枯樹枝生生折斷,發出剛硬的聲響,在靜謐無聲的雪地裏分外清脆。
薑溫枝捶了捶蹲得發麻的小腿,沒起身,隻緩慢抬起目光。
入眼蒼茫一片白。
標準的長方形籃球場地,堅實平坦的表麵覆蓋著一層厚雪。
而雪麵之上,大大小小,她用枯樹枝寫滿了“傅池嶼”三個字。字跡深刻飄逸,排列得整齊無比。
一地的。
傅池嶼。
......
薑溫枝站啊站。
等新雪掩埋掉籃球場上所有“傅池嶼”的痕跡,已經23號淩晨。
滿地再看不見清晰的名字時。
她買了張早七點飛暮山的機票。
原來從潭清市到暮山市,飛機隻要一個半小時。
果然。
很快。
作者有話說:
其實,最開始大綱裏的婚禮打算安排在19年平安夜那天,十年開頭十年結尾。
但現實是,2019年12月全國爆發了新冠疫情。
雖說是另一個世界。
但一方麵我有意避開了這個時間。這場疫情大家都失去了很多,時間、自由、經濟...甚至很多人永遠留在了這一年。時至今日,我們依舊飽受疫情的折磨。
我希望所有災難都快快褪去,大家能迎來春暖花開,欣欣向榮的生活。
另一方麵,平行世界裏,薑溫枝希望傅池嶼可以和他的妻子擁有最圓滿的婚禮。
婚期不改,歲月長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