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影和向興大婚這日,整個北平都添了幾分喜慶。

雖是西式婚禮,向興嫌不夠熱鬧,請人敲鑼打鼓鬧了附近十幾條街,大紅的囍字和糖多到贅餘。

礙於向顧兩家的大派頭,人們忍著躁,捧著笑臉送上來賀禮。

實際上呢?交換的不過是情麵,遠非真的祝福。

顧清影一早來到向家,被丫鬟服侍著穿上白色婚紗。

倒是較輕快了,她的魂兒好像也輕飄飄起來。

小丫鬟見她哭喪著臉不好看,便說:“大喜的日子,三小姐多笑笑,往後才有福氣。”

顧清影卻一副若有所失的怔忡樣子,權當沒聽到。

因為顧有林屍骨未寒,謁見的環節算免了。現在,外界隻都以為顧有林還重病在塌,卻不曉得,他連死期也被人安排明白了。

顧清影有些不近人情地想。生前造孽太深,連人死了,都要被迫裝一回活人。

多可笑。

那她呢?

她比起顧有林,究竟是好,還是壞?

她會得善報,還是下地獄?

鑼鼓聲很快敲到院子裏來了。

丫鬟又為她唇上鋪了層胭脂紅,連腮邊的每一顆痣,都被細細裝點。

白紗蓋頭被拉下,丫鬟扶她走到廳堂。

透過隱約模糊的白紗蓋頭,能瞧見向興一身硬挺俊拔的新郎裝扮。

主持人,證婚人,熱熱鬧鬧烏烏泱泱齊聚一堂。顧清影木木地走完儀式,什麽細節都看在眼裏了,什麽細節都沒走進心裏。

向遠輕輕將她的蓋頭掀開。

他的聲音也很輕,輕到隻有兩個人能聽見。

“向夫人,好好走完儀式,過會兒請戲子來唱堂會。有你意想不到的人。”隨即,他幾不可聞地嗤笑一聲。

幾乎瞬間,顧清影瞳孔微縮。

*

油彩搽好了,綾羅綢緞的服裝也穿在身上。

眉眼被吊得昂揚,開過的嗓子清脆明亮。

和江琬婉同樣相似扮相的是譚書儀,這場戲是《白蛇傳》,江琬婉昨日主動提出定下的。

且不說既定的戲她苦練多久,就憑臨時找搭檔的難度,也夠讓她吃一壺。

江琬婉卻咬緊牙根。

不讓她唱《白蛇傳》,她便不參與評選了。

也不知這《白蛇傳》有什麽特殊之處。

譚書儀拗不過她。

這兒人生地不熟,同人搭戲風險太大,思來想去,便自個也上了台。

也相當於向世人昭告了這個徒弟。

此刻,江琬婉在後台,仰望兩三米高的台子。

上麵,《趙氏孤兒》的折子戲已經唱到末尾,公孫杵臼正和程嬰正在爭相去死,比起未盡的職責,死對於他們來說是輕鬆點的選擇。

她木木地想,這回同三小姐,是否算永別呢。

她們的命,在時代洪流中單薄如紙。

朝不保夕,又哪顧得上,誰還欠誰一個告別。

“可慌麽?”譚書儀問她,“全國有名的京劇演員,現在有一大半就在台下。”

江琬婉搖搖頭。是為無懼。

譚書儀也明白了,激將法對江琬婉毫不管用,這姑娘鐵了心的要跟三小姐,勸也勸不動,倒不如索性放手。

“平時你做練習,太苦了。辛苦了。”譚書儀長歎了口氣,“其實決定教你,我是沒有猶豫的。有句話你從不曾聽過,你的天賦,質地,甚至好過我當年。”

江琬婉愣了一下。

“可是此時此刻,你的心是亂的。如果你仍沒法改變這種狀態,梨園……是不是你的歸宿,可要好好忖度了。”

譚書儀總是如此,該點破的一針見血。

戲台上,《趙氏孤兒》唱罷了,生角兒渾身綿軟地走下來,拚命唱好這一出戲,幾乎能要人半條命。

譚書儀說的對。

盡管拜師、登台唱戲的機會都是三小姐給的,可通過測試的是她自己,往後把戲唱下去的也是她自己。

留給她頓悟的時間,還是有些短,不過幾瞬。

不過,還好。

江琬婉深吸了一口氣,像人在半山腰,吸口雲霧,憑著這股勁兒登頂。

等那張明亮動人的妝容麵對觀眾,江琬婉悄然換了個精神狀態。

青蛇俏皮而靈動,但那靈動因著對白蛇的憂慮而沉澱一些,江琬婉硬提起來的靈動和貫穿始終的憂慮,讓青蛇既靈動,又不像多動。

恰到好處的美感,與譚書儀本就嫻熟的演繹重疊,戲裏戲外,叫人挑不出一絲違和。

“雖然是叫斷橋橋何曾斷,

橋亭上過遊人兩兩三三。

對這等好湖山我愁眉盡展,

也不枉下峨嵋走這一番。”

譚書儀的梅派特征明顯,對於無數次登台的大青衣,自然不在話下。

可沒唱過幾句,譚書儀忽然發現,她似乎被將秉性技藝巧妙糅合的江琬婉給吸引進去了。

不合時宜湧上來探知欲,險些帶偏了譚書儀。

而江琬婉的步法拿捏得十分穩當,一舉一動,都宛然一個青蛇。

一段西皮快板,她唱得有如神助。

“報仇雪恨返江南,

救姐姐,出磨難。

再找法海上金山,

邀請火神來助戰。

摧毀那雷峰塔,

娘娘再現彩雲間。”

江琬婉站在戲台中央。

如今,沒有了夏日陣陣掀滾的熱浪,沒有戲台那樣古樸莊嚴。

底下,瓜子殼和甜點消耗量,卻忽然陷入靜止。

台下所有注意力,都被牢牢捆在這戲台上麵。

一個換氣的間隙,一個難以捕捉的沉默裏。

江琬婉忽然想起,最初在百花戲台的那一夜,她唱的就是這一段。

那時候三小姐在樓上,將明黃色和黑色穿得相映成趣。

她親口說,“我捧你”。她還說,“往後要跟著我”。

……

救姐姐,出磨難,再找法海上金山,邀請火神來助戰。

可是這條丟了姐姐的青蛇,連救都不曉得如何做。

……

一段戲唱完謝幕,江琬婉深深鞠個躬。

腰彎下去,掌聲就響起來。

譚書儀在女孩身後一些的位置,看著她挺拔剛勁的背影,看她頭戴厚重的水鑽頭麵,仍然在光影中耀眼得奪人心魄。

京劇是公平的,不論男旦女旦,上了妝都差不多一個形態,惟有身段功底騙不了人。

向興曾說,三小姐是個外行。

可在看人識人這一方麵,三小姐的確獨具慧眼。

“這一場喝彩聲,”譚書儀感歎道,“比我演出時,要更響。”

“今天多謝譚先生。否則這出戲我是唱不了的。”江琬婉垂眸,深吸了口氣,穩著走下台階。

譚書儀說:“我充其量算救場,如果換別人來……”

不是話沒說完,是後麵的話,江琬婉都聽不清了。

詞語都變成了碎片,濺得她兩眼發昏。

累。

眉毛吊得太狠,現在額頭頭皮扯著疼,頭麵又重,怕稍不注意,就拖著人往下栽。

往化妝間走,一路有卸了妝的女演員從裏麵出來。她們挽著手,說說笑笑,似乎關係著人生走向的名伶評選,就在這談笑中化為齏粉了。

江琬婉的靈魂卻忽而很重,她明白必須該離開,可要去哪裏,她卻一點兒也不清楚。

*

婚禮儀式舉行完畢,向興換了次場,幾十輛轎車,都用來拉載賓客,在北京城揚長而去,倒是十分壯觀。

他今日的新娘子,正坐在他的左手邊,嫁衣也未曾換。

“你猜猜,這是要去哪裏?”

向興悠然自得問。

顧清影不答,麵無表情把眼神移向窗外一點。

她越這樣,向興反而越有快.感。昔日高高在上的女人,如今被他脅迫到半個字不敢說。

當然,如果求饒就更好了。

或許過會兒有機會。

向興春風得意道:“是戲台,北平的大戲台,我特意找了一位名伶來唱《白蛇傳》。上次的經曆太過失敗,這次稍加改造,加上熟人來扮演,你定會喜歡。”

顧清影忽然轉過頭,狠狠盯住向興的眼睛,神情似乎是詢問似乎是威脅,但慌亂是顯而易見的情緒。

向興又悠悠住了口。

磨吧,耗吧。

這個女人,他倒想看看,她能驕傲多久。

洋車停住了,向興早包下場,賓客們便魚貫而入。

顧清影跟在向興後麵,大腦飛速運轉。

一方麵,她要維持一個冷靜破裂的形象,所以時刻要揣摩,失控的顧清影是什麽樣子。

另一方麵,她盡管清楚,隻要沒有譚書儀的消息,江琬婉就一定沒有大礙,但向興的話,還是讓她心底一顫。

向興該不會真的將小青蛇請了來吧?

不會……

會……

這裏戲台的陳設,和桐城關係都很差不多。

向興拉出他的金絲楠木戲,還替顧清影正了正座位位置。

“坐。”向興說,“大家隻管看戲,不必客氣。”

後台的胡琴聲已經響起來了,演員陸續登場。

顧清影仍然是滿不在乎的神情,但撐了一會兒,又小幅度地往台下瞅。

“你的小青蛇就在下麵。”向興輕昂了下巴,“清影啊,我其實一直想知道,你同男人女人在一起,到底有沒有感情。”

“她們都是無辜的。”顧清影咬著牙說,“你衝我一個人來,還不夠麽?”

向興的眼神逐漸逐漸狂熱起來,他像一隻剛被喚醒獅子,一旦尋找到獵物,便抱起來瞄準目標。

顧清影此時卻再憋不住了。

她嗤笑一聲,往身後的椅背上靠。

“向興,那對於你,你可足夠了解,向家是怎麽一步步發展壯大起來的?”

“你什麽意思!”向興感覺到瞬間的渾身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