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台的前夜,譚書儀來看江琬婉。

她買了一些驢打滾和糖葫蘆之類的小吃,來到江琬婉的住所。

傭人說,人一直在房裏。

譚書儀把東西放在一旁,隨口問:“這段時間怎麽樣?我近來事情多,自從囑托完你照顧她,竟然也耽擱了這麽久。”

傭人遲疑了一下:“本來也想照您說的,她若是出門就攔住,可是江小姐她一直都沒出過房間啊。”

譚書儀蹙眉,她本就英氣,目光更添了幾分銳利。

“沒提過出門?那她可有說什麽?”

“……她……她除了謝謝,就沒和我說過別的話。”傭人老實答道。

譚書儀雇了老傭人十幾年了,知道她的性子,於是耐心問:“那,有什麽人來過嗎?”

“沒有。”傭人說。

譚書儀轉身要去進房門。

傭人喊住她:“等等……好像有,有個人來過,不過她說是您讓她來的。”

“叫什麽?”

傭人自顧自陷入恍然大悟裏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對!她執意不告訴我姓氏,見我起疑才說的……好像是姓陸。”

陸晨雪那個鬼靈精,溜出去的時候碰巧被午睡起來的傭人逮個正著,於是將計就計,說是譚書儀叫她來的,暫且脫身。

一股不詳的預感鋪天蓋地籠罩住譚書儀,她三步並做兩步去開江琬婉的房門。

還好,沒上鎖。

還好,人還坐在沙發上。

江琬婉側著臉,有些模糊地對著譚書儀。

“怎麽在這裏發呆?”譚書儀放緩了聲音,“明兒的演出,你準備好了嗎?”

江琬婉隻是愣怔地看著窗外,有棵野草從窗縫裏鑽出來,此刻正伴著風左搖右擺。

“譚先生。”江琬婉一開口,滾燙的淚就蓄了一遭掉出來,“我……我不想去評了。什麽名伶,什麽榮華富貴,其實本來就不是我這樣的人該有的東西。若不是三小姐……”

譚書儀心一涼:“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她要嫁人了。”江琬婉臉上淚水斑駁,呆呆地重複,“她要嫁人了。”

譚書儀嗓子忽然有些發澀,她哽住幾次,才完整說出話。

“我,我也不是有意要瞞你的,三小姐從把你囑托給我,就做了這個打算。”

“她……可還說過什麽?”江琬婉哭得很安靜,除了微微抽泣,竟也有種梨花帶雨的美感,讓人舍不得說一句重話。

譚書儀歎了口氣:“她說無論顧宅傳出什麽消息,都不許讓你知道。”

“……所以要把我關起來,等事情結束。”江琬婉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淚,可是新的淚珠子又滑下來,“可是等什麽結束?等她完婚嗎?”

“琬婉,你……”譚書儀一時語塞。

“譚先生,你讓我去找她吧。”江琬婉近乎是哀求著,以一種從沒被人看到過的姿態,“我很想她,最起碼,我想……和她告別。”

那個潮濕粘糊的關於雨的回憶,那個讓她了無數遍含義的親吻。

或許並沒有隱藏著多少愛意。

或許隻是三小姐對她一場徒勞辛勤的一點點回報,一點點慰藉而已。

可是江琬婉要問的話,卻一句都沒來得及說。

“……可是,就算我放你走,顧清影也不會允許你踏進北平的。況且你又不是不清楚,三小姐做的決定,沒人能更改的。”

即使是有著欺瞞對方的愧疚,譚書儀也最終徹底冷靜下來。

記得,她當著顧清影的麵訓斥這姑娘時,人沒掉眼淚,她要求江琬婉加倍苦練基本功,累得第二天走路一瘸一拐,江琬婉也沒哭過……

都沒哭過。唯獨這一次。

顧清影的韌性是明著的,剛硬而不容置喙,江琬婉的韌性是暗著的,不外露不尖銳,但卻從來不會動搖。

而這一次變故,顧清影收斂了銳氣,江琬婉開始隨著她的三小姐動搖。

偏偏這勢態,又沒人能提前預知走向。

譚書儀默默歎了口氣。

江琬婉的眼裏燃燒著一簇火,一簇光明來臨前唯一的指望,而今,它們一點點在女孩眼裏被什麽潑淡了,熄滅了。

她隻剩下劇烈掙紮後的頹然:“是啊,我去了也無濟於事。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給的,又哪裏有返回來靠近她的權利呢。”

譚書儀緘默不語,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但江琬婉再也沒有精力聽了:“譚先生,多謝您的恩情。可是,我還是離開吧,或許去桐城,去新的地方,直到湊夠要給您的報酬。”

譚書儀看著倔強而又孱弱的姑娘,好像回到幾年前,看到那個初出茅廬的顧清影。

真不愧是三小姐帶出來的人。

“你不欠我什麽。”譚書儀又補充,“甚至是我欠你的。三小姐給我的報酬,夠養活我半輩子。”

江琬婉愣了愣。

譚書儀終究是心軟了,她心底裏還是怕的,怕這一次若是江琬婉失去三小姐,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失去二姐的顧清影。

她抬手,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拍拍女孩的肩膀:“我雖然與你和她不同,對同性沒有多餘的感情,但……她對你是不一樣的。至少在我看來。”

像閃電劈在腦門。江琬婉徹底呆住,未幹的眼淚還掛在臉上,她忘了要哭,也忘了要擦。

“決定送你走的那夜,她告訴我,倘若這次功成身退,倘若她還有機會……再不會像往日那樣浪**頹靡了。雖然不能確定她對你是什麽情感,終究幾年的好朋友,我能看出來,她是有把什麽東西放在你身上寄托的。”譚書儀說,“她大婚的日子過去,我便放你自由。至於明日,我希望你去這次名伶評選。如果三小姐在,她也一定和我有相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