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琬婉離開那天,丫鬟傳信過來,說親眼瞧著人走了。

顧清影隻覺得支撐不住,天旋地轉倒下去,耳畔剩下一眾人的驚呼。

這一病,來勢洶洶,如山崩倒。

頭一日是風寒,到第二日開始高燒,人燒得迷糊,頭腦卻是清醒的。

她多數時間都是睜著眼睛,直勾勾盯著某處,似是沉思,更像一潭死水,瞧不見裏頭有生的渴求。

旁人問什麽話,都一字不答。

顧聽濤請顧家的醫生來過,抓了兩副藥,喝下去都不見效,過了兩天還是高燒不退。

他正忙著找西洋醫生來看看,顧清影房裏的丫鬟來說,三小姐想見他。

顧聽濤推門進去。

撲麵而來的中藥味道,雕花的靜雅木具,炕上躺著個蒼白麵容。

有丫鬟坐在一角,拿絹子拭去三小姐額角沁出的汗,見顧聽濤來了,起身端著盆出去。

“哥……”

顧聽濤往前走,那孱弱的聲線落盡耳朵裏。

“我是不是要死了?”

“三妹!”顧聽濤蹙起眉頭,溫和而硬朗的輪廓蹙成難看表情,“你淋了雨才發高燒,又不是死人的病,何苦這樣想。”

“哥……”

頓了很久,顧清影才再開口:“顧家完了。”

顧聽濤無從反駁。

“這事怪不得你,父親做得太衝動,為了扳倒洋行,他不惜把自己從前的受賄供出來,現在有官兵和向遠的介入,隻怕是凶多吉少。不過,三妹,除了洋行,顧家手底下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產業,這幾日我代管你……”

“哥……”最後一句。顧清影動了動幹裂的唇,所有情緒醞釀到頂端,默然地聲淚俱下。“我想她了……”

顧三小姐,何其倔強,這樣的流露,也隻是背人時。

她一直都不肯承認自己內心的想法,因為對一個商人來說,感情用事就意味著失敗。那麽現在,她認輸了,那些將要入骨的思念翻湧上來,她認輸。

顧聽濤看著顧清影,兩行淚實打實掛她在臉上,心裏被揪起來的一陣痛。

他一個大男人,何況是對親妹妹,最看不得顧清影這樣。

於是轉身就要走:“那我去把她接回來。”

“別!”顧清影幾乎是哀求,“你不要去找她,我現在不能見她!”

隻有提到那小青蛇的時候,顧清影眼眸裏才算有兩分光彩。親手把人送走,把光掐滅,她也真做的出來。

“三妹,你到底振作一些!”

“二姐……”顧清影伸手抓住床沿,這兩日病痛讓她更消瘦一些,青筋骨節愈發鮮明了。

不知是冷還是病,她打著顫,問:“明河,她是不是被打死的?”

顧聽濤很冷靜:“你現在不適合談這些,等你病好了再說。”

“你告訴我……”顧清影執著說,“當年是不是還有……她的孩子……”

“你聽到的都隻是片麵,等退下燒,我一件不落地告訴你。”

顧聽濤不對她說謊話,這是變相的默認。

三小姐手上忽然失了力道,整個人靠倒下去,木床頭磕著後腦。

“你從前說過的……隻要我準備好了聽,你便會告訴我……你說罷,我能聽了。”

倘若一個病怏怏躺著的人說,她能承受風浪了,沒人會信。

可此情此景,說的人是顧清影,聽的人是顧聽濤,親兄妹,一個敢說,一個敢信。

顧聽濤緘默片刻,看她是認真的,心底想著,這興許是個轉折。

“你走後第二年,明河一直狀況不好,有時失魂落魄,有時又瘋瘋癲癲的,她尚未出閣,老爺子覺得傳出去有失顧家聲譽,所以明河的日子很不好過……”

顧有林這一代人,是刻板思想錘煉敲打出來的,眼睛裏容不得塵沙,三綱五常四書五經,顧清影打心底也驚異,世上當真有這般冥頑不靈、無法接受一丁點新思想的人。

“向遠是什麽人,你瞧向興便能知道,隻是他比向興懂得收斂,不落人把柄。我也說不準是什麽時候,他盯上了明河,派人查她,查出一樁陳年舊事來……”

顧明河是顧有林偶爾一次放浪形骸,在外頭和人生的孩子,那女人靠接客為生,孩子是早有的,隻是顧有林那時迂腐好騙,很容易給她贖了身,把孩子養大。

多年後,向遠稍一威逼,那女人就全盤托出了。

至於被顧清影處置的何敘,是當年給顧有林報信的人。

“老爺子想息事寧人,就……暗許了向遠的動作,加上向顧兩家的來往交情,明河隻是犧牲品。三妹,明河她……”

顧清影深吸了口氣:“你繼續說。”

“……她不是自願的,從始到終。明河有了孩子,性情更是大變,言辭間毫無顧及。最初宅子裏的下人可憐她,但人的悲憫都是有限度的,瘋鬧了不多久,都希望宅子裏清淨些,不必有這個人了。加上那時向遠刻意把我調出去,我托人看顧二妹,都無濟於事……

我趕到顧宅的時候,隻剩下死訊。”

“哈哈,哈哈。整個顧家瞞了我這麽久,原來是這樣。”

顧清影像是笑,又像是哭,兩隻眼睛像兩隻幹枯的井。

她沒有對明河的悲憫,沒有兩行用來祭奠的淚。

她隻有疼,越過血,連著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