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影先開車門,讓女孩進副駕駛。

她抬頭看了一眼天邊的雲,像摻稀了些的苦咖啡顏色。在這個時代,離別是常見的事,每個人和每個人,稍有不慎就會在人潮裏走散。

雨水淋下來打濕眼睫,顧清影微仰著頭,眼睛裏都是水霧。

江琬婉在車內,寂靜的都是雨點打在車漆上劈劈啪啪的聲音。

她焦急地看著三小姐淋雨,手一直緊按著車門,想出去勸,又和自己做好幾番鬥爭。

顧清影也沒讓她等太久,等回過神來自然就開門坐到車裏,仿佛全然不知做出了挨淋這傻動作。

“……三小姐……”江琬婉有些顫著,話裏有話,可不知如何說。

“琬婉。”顧清影打斷她,“給我抱一抱。”

江琬婉有些茫然地抬頭看她,老老實實湊過去,被那人按在懷裏。

身上的衣香混著雨草腥味兒,不知為何,在這個瞬間,女孩頭一次對“家”這個字有了概念。

不必綠樹村莊,也不必日夜相守。

天高海闊,有你在,本身就是一種圓滿。

“……”顧清影輕按著她後腦,很多次,很多次想抽手回來。

猶豫了又放棄,放棄了再猶豫。

“小青蛇……”

這個怯弱而滿眼隻有她的女孩,連頭上的釵鈿都擔不住,如何能擔下在亂世注定波瀾的一生呢?

“嗯?”

江琬婉敏感地察覺到顧清影有些發顫,麵對三小姐,她講話都是溫聲軟語,這是不經意的反應。

“……你先鬆手。”

靜默的雨打聲裏掩蓋住幾分江琬婉的窘迫,她隻當是三小姐厭她了,紅著臉,匆忙把搭在人腰上的手拿開。

卻不想三小姐做狠心事多了,哪裏會要她來放手。

顧清影隨即輕描淡寫道:“譚書儀與我商議,她要南下一陣子,有些機會於你很寶貴,希望你和她同去。”

江琬婉愣了一下,左右也由不得她做主,便點頭:“好。”

“我不在的時候。”顧清影頓了頓,“好好照顧自己。”

女孩標標準準露出一個笑來:“三小姐不用掛心,我可以的。”

顧清影緘默著,伸手,小指勾起女孩鬢間像是絡黃色的一綹碎發,在指尖打著彎。

還是不明白吧。不明白好一些。

從此天高雲闊,我在和你告別。

那次百花戲樓,她站在高處,低低地看下頭風景。

女孩著了身華服,腔調唱得有模有樣。

向興說女孩扮的不好,舉手投足沒有小青蛇的味道。

......

多好。

那時候,她還是北平光鮮亮麗的三小姐,不必借一些頹靡,去減輕一些痛苦。

“坐火車去。”顧清影說,“你還沒坐過火車罷?”

江琬婉動了動唇,想說“我坐過”,忽然想起那是在夢裏,黑色的大股往上冒的煙和蒸汽,都是夢。

“……是。”她說。

可心裏總有種憋屈和悶痛感,就好像有什麽在悄然變化,而她抓不住,也摸不到。

“三小姐。”江琬婉倉促開口,“你……”

顧清影已經啟動了車子,像剛點起火來,又慢慢給掐盡,她隨女孩的話遲緩下來:“怎麽了?”

今兒顧小姐脾氣好的有些過分,江琬婉比她更遲緩:“沒,沒什麽。”

女孩窩到靠背上,她曉得已經蒙了天大恩賜,剩下的路途,靜靜回想也好。

於是雨裏的那個潮濕的親吻,及時在她腦海反複了無數次,關於顧清影那些印到骨頭裏的深刻,再刺深一些,穿透了整個心口。

回住所,雨已經差不多停了。方才陰的駭人,沒多久便放晴。

收拾行李,江琬婉隻裝了幾本最近沒讀完的書和三小姐給的刊物。

綠袖也在旁替她收拾,一個勁把衣物往小皮箱放,隻是不停說:“你多帶兩件衣服,聽說那邊陰晴多變的,留意點兒,莫要生病。”

“我曉得的。”江琬婉笑著說,“你這是舍不得我了?”

綠袖的表情讓人看不出半點不尋常來,還是戲謔頑皮的樣子:“伺候不好你,我可不想再被三小姐罰思過。”

她疊好最後幾件衣裳,早有準備地從袖口摸出一袋銀元:“這是三小姐讓給的,她有事出去,不能來送你。”

江琬婉有些失落:“好。”

有專門來送她的司機,小廝將行李搬到後備箱,催促她快些走。

江琬婉上了車。

真皮座很舒適,她轉過身去,在整整一天的棲棲遑遑中終於回過神來。

靜謐中的顧宅,尤其是午後,瓦楞間的莊嚴蒼白而寂寞,數十載的滄桑,豈能一兩日道完。

她曉得自己要和它短暫告別了,如今亂世,最後一次道別也未可知。

對三小姐的情,又豈是一兩日能道完。

視線慢慢地模糊,到最後,那座宅子變成了一個點,努力也看不清什麽了。

江琬婉像隻浮舟,搖搖晃晃,停駐片刻,又不知所措地飄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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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來自:龍鳳互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