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車開到車站附近,江琬婉在一家商店鋪子門口和譚書儀碰頭。

譚書儀今日的打扮十分利落端正,中規中矩有女先生的風範。她同琬婉問了聲早,便說:“上海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他腿腳不便不能北上,下帖子請五湖四海的人來唱堂會。屆時會有許多大師前往,你多觀摩,自會有進益。”

小廝把行李從後備箱拿出來,交給江琬婉。

“謝謝譚先生。”她說。

譚書儀望了江琬婉一眼,意味深長:“你頭一次離開三小姐,又是異鄉,有什麽不適應盡管告訴我。好了,該上火車了。”

江琬婉總覺得,這火車站她是來過的。不曉得是哪一年來過,但倘使她不曾來過,為何今日同她夢到過的場景如出一轍?

有抱著孩子風塵仆仆的女人,有難舍難分卻不得不別離的夫妻,亦有走出大半生的老人,沒有那些歲月便不能懂的滄桑……

火車站總是這樣,在通訊不發達的年代,它悄無聲息記錄了太多血汗與淚水,這個飄搖飄渺的時代就像機頭生出的濃煙,人們隻能望著煙,一邊望一邊感傷,但到底沒有人能夠捉住煙。

在江琬婉夢裏,在那個歡愉徹夜後的夢裏,也是這樣的火車站。

三小姐催促她走,板起臉,故鄉變成了深厚圍牆,生生將她隔到外頭去。

她抗拒,掙脫,卻還是被推上那列轟動蒸騰的列車,三小姐說,“不走就是死路一條”。

而如今呢?

三小姐壓根就沒出現在這裏,也沒逼迫她走,可她如今不得不走了。

隻能盼著,現實該比夢裏好一些。江琬婉這樣想。

推搡著上車,譚書儀替她放好行李,兩人找到座位。

火車上,座位可謂難求,據說曾有某位文豪與友人在火車站依依惜別,有人煞風景喊句該搶占座位了,便斂起愁容立即掉頭去找座位,也不顧道別。

江琬婉剛要坐下,耳畔聽見喝止聲:“這是我的位置,你不長眼睛麽?”

這路火車售票一率無座,要靠搶的,況且有無賴一個人占五六個人的座,早分不清了,哪裏有什麽歸屬。

江琬婉抬眼看。

來人是一副知識青年打扮,鼻梁上橫著圓框眼鏡,腋下煞有介事夾著個公文包。

隻是那人有柔弱之態,分明就是個女人。

江琬婉倏地想起那夢,也有這樣一個知識青年睨她,說:“有病。”

那兩個字敲在她心口,所以她至今記得。

她深吸口氣,壓住煩躁好言好語道:“這座位不曾有標記,也無人看守,你如何就說這是你的位置?”

知識青年的嗓子聽上去十分蒼老,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倒像個抽了十杆旱煙袋的老人:“我說是我的位置,便是我的了,你談那些做什麽?”

眼下有僵持的苗頭,譚書儀微蹙眉,放下手裏的報紙:“琬婉,怎麽了?”

譚先生這一抬頭,那知識青年神色忽然變了,她有些敬畏道:“譚先生?!怎麽是您?”

這是碰著熟人了?江琬婉詫怪。這樣無禮的人,譚先生居然也認識。

譚書儀挑挑眉,銳利的神色瞥過去,又柔和下來:“晨雪,是你啊。你要到哪去?”

“去上海,江老爺子的堂會。”陸晨雪別扭地瞧了江琬婉一眼,“譚先生是一個人前去麽?”

“不是。”譚書儀介紹說,“江琬婉,我的學生。”

陸晨雪又是不舒服又是不相信的,她原本看江琬婉一個怯弱的姑娘,很好欺負,想誆個座位,誰知碰上譚先生,聲名遠揚的大青衣,十個陸晨雪都惹不起。

“你好,陸晨雪。”她打著馬虎眼,“座位的事,想來是個意外,你既是譚先生的學生,我便讓給你,站一站罷。”

江琬婉一股氣憋在胸腔,這人好生不講理,自個沒道理了,還拿她的座位來做好人,什麽叫“讓給你”,這分明就不是她的座位!

譚書儀似乎懂陸晨雪是個什麽樣的人,這等小事倒無須計較,她伸手輕拍了拍琬婉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女孩忍下去,也沒接話。

那陸晨雪卻似乎咬定她不肯鬆口了:“你也是學京劇的?是唱什麽的?”

“……青衣。”

“想來你同譚先生是一脈。”陸晨雪總是話裏有話,讓人一時半會捉摸不透,“譚先生水平極佳,幾年前指點我一番,至今受益。你可要好好學。”

仔細看,陸晨雪還是有幾分姿貌的,大抵學京戲的都有這樣一個特點——眼睛裏頭有神。她眉眼末端上挑,省了些吊眉毛的功夫,平日裏也顯得分外有色彩,況且五官端正,看外表,像花旦。

江琬婉卻想錯了。

“那你是唱什麽的?”

“老生。”陸晨雪微仰頭,有股子傲氣在。

女老生?如此罕見,江琬婉想到冬皇,不禁生出幾分敬佩來。

難怪,聽陸晨雪的嗓子,便知她並不是唱花旦的料。京劇演員上了妝其實看不出什麽差別,唯有一把嗓子是最富辨識的。

似乎明白琬婉所想,陸晨雪道:“我也曾有幸得到過冬皇提點。”

江琬婉不曉得接什麽話,便表現出豔羨的樣子來。

這北平真大,就連走到火車站,犄角旮旯,也總有叫人望塵莫及的人和事。上海灘並不比北平低出多少,這長路漫漫,到底還有多少令她顛覆了慣念的事呢?

她忽然萌生出一種渺小之感來,幸遇見三小姐,能念書、識字、學唱戲,可在萬丈紅塵裏,這確是算不得什麽。

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青年,底下都藏著十年磨一劍的真功夫,沒有人是差的,想與眾不同容易,想出彩難。

恍恍惚惚間,火車慢悠悠發動了。

見將姑娘打擊得不講話,陸晨雪得意洋洋,自認勝過一局。但她沒搶到座位也是真,站著渾身難受,扶也不好倚也不好,仿佛下一秒骨頭就要散架。

她咬著後槽牙,又是悔又是恨,不若當初去找別的座位,如今過多消耗,也在譚書儀麵前丟人,並不劃算。

馱著一節節車廂,火車孜孜不倦地前行。

路長道遠,所幸有兩三人,與兩三趣事相陪,聊以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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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有比賽要用的東西還沒寫(歎氣)

是因為看了點古書嗎怎麽寫文都變得奇奇怪怪,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