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如今的繁華,比桐城要強上數十倍。

這種繁華,不僅僅是物質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學生裝,書卷氣,盛極一時。沿途,騎自行車穿中山裝的新式青年,顯露鋒芒的新時代女性,見證者亦是創造者。

新舊元素的碰撞交融,是除商業之外的革新。

洋車停在顧家宅子前,江琬婉下了車,有三兩個小廝候著他們,看見顧清影都恭恭敬敬道:“三小姐。”

江琬婉敏感地察覺到,一挨近家門,顧清影的神色就變了。

顧三小姐一言不發,隻回頭示意江琬婉跟上,便往宅子裏走。

她步子邁的大,女孩勉勉強強才跟上。

小廝們看上去也不稀奇這個,該提行李的提行李,該報信的報信,左右他們都是分了工的,隻要三小姐不開口找麻煩就好。

情緒壓得太低,空氣都是凝重的。

江琬婉不敢說什麽,隻默默跟上。

顧家宅子是很寬敞的四合院,比顧清影在桐城的宅子還要闊氣一些,從片片鋥亮的磚瓦到四五個飄著荷葉的大石缸,花木扶疏,四通八達。

幸好有顧清影,她帶著江琬婉到就近廂房裏,算是先安頓下。

“這是我一直住著的廂房,”她匆匆解釋說,“我交代過,不會有人進來這裏。”

江琬婉最關心的仍是:“你呢?”

“去見我父親。”顧清影看上去很冷,眉眼間毫無動容,就像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若是我今晚不回,你便先睡下,不用等我。”

“好。”

江琬婉沒心思去看四周的景,滿心都撲在顧清影身上。

格雕的木門開了,初秋午間的陽光乍然瀉出,江琬婉眼裏都是顧清影末微蜷曲的燙短發,它們在靜謐中,就這樣被染上栗色。

她沒有回頭。

江琬婉鬼使神差地開了口:“三小姐。”

顧清影已經邁出去,她站定了,朝江琬婉的方向側了側頭:“怎麽?”

“……你記得要回來啊。我等著你回。”

那一刻,江琬婉的心跳到嗓子眼,即將要跳出來了。

三小姐定會生氣吧,她說了這樣一句沒用的話,還是在如今這個關頭。

顧清影委婉地告訴她要提防著顧老爺,大概不隻是“並不親近”的關係,甚至是糟糕。

江琬婉緊瞧著顧清影的表情,試圖從那些細枝末節找出她情緒是如何的。

然而不知是顧清影功夫太深還是江琬婉功夫太淺,女孩什麽都沒瞧出來。

顧清影仍是不喜不怒的,停了兩秒。

然後離開了。

江琬婉看著那人窈窕的身影完全沒入陽光下,光線太過晃眼,以至隻能隱約看見那個身形。

心上一窒,有種不真實感。

良久,她去把門關好,手捂著早已紅熱發燙的臉。

三小姐好像,看上去沒有生氣……

*

丫鬟將燒好的煙泡遞給顧有林。

他臥在塌上,吞雲吐霧,霧氣繚繞。

“你不跟我打一聲招呼,就處置了何敘?”

顧清影直直地站著,眼眨都不眨一下:“是。”

“誰給你的膽子,敢動我的人?”顧有林瞅見她這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拿煙的手劇烈抖起來,早已衰敗的身體佝僂著,脊背彎了。

在大煙麵前,他的脊背已經彎了。

“我為什麽動他,你自己清楚。”顧清影毫不客氣。

“你,你!”顧有林嗓子眼一口痰咕嚕嚕響著,他氣得緊了,將煙杆子往顧清影身上擲,“為了那個野雜種,你已經處置過多少我的人了!顧清影,你到底還知不知道自己姓顧?”

煙杆從顧清影額頭擦過去,隻是一瞬間的悶痛。

“野雜種”,這三個字遠比這些痛的多。

顧清影麵上仍然是不置可否的模樣:“另外一件,桐城有個女戲子,我瞧上了,帶回家來住幾日。”

並非是她瞧不起戲子,而是顧有林最重禮義廉恥,這套思想已經長在他骨頭裏,太過深刻。

這等“敗壞家門風俗”的事,他一樣都見不得。

果不其然:“你簡直是要將顧家的顏麵敗淨了!”

這話她聽得都要生繭子了,顧有林說得一日比一日沒底,早不能耐她如何。

這些年,顧老爺身體日漸頹敗,盡管顧清影事事忤逆他,卻也是家裏唯一能接手洋行的人。

待大權都交付,他在顧清影麵前也沒多大威嚴在了。

“沒什麽事,我先走了。”

“你站住!”

顧清影又轉過身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既和向家定了親,”顧有林深深歎一口氣,“幹出這等事,去登門,給向少爺道個歉,人方能留下。”

“嗤。”顧清影眉眼揚揚,明晃晃笑出來,“我的人,我還護得住。況且這方麵,他比起我又差到哪裏去?”

“你,你當真是!”

顧清影垂下的手攥了攥,鬆開時,那股倔強從心口溢出來:“我不是無情無義之人,生養之恩,直到你壽終正寢也不會少了你什麽。但我也不是留洋剛回來的那個三小姐了,手無寸鐵,任人拿捏。我如今回來,也是要給你個準信兒。二姐的事,隻要沒定論,我就會一直查下去,查一輩子,查到我死。”

她不再理會滿屋頹靡,也不管那人氣得如何,吩咐丫鬟幾句,叫人看顧好他,轉身離開了。

出了屋門,顧清影立在最後一級台階上,看著院井,看著陽光如同金粉般漫天散落。

額頭開始隱隱作痛,顧有林不知是使了多大的力氣扔過來的。她明白自己得回房了,再過兩刻額頭青紫起來,叫人看見失了顏麵。

她恨極了事事要保全顏麵,為此束手束腳,卻又不得不去保全。

丫鬟見顧三小姐站著沒動,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問:“三小姐,您沒事吧?”

“無妨。”

顧清影抬頭看著碧瓦飛甍,朝代更迭,這座四合院立在這裏已不知多少年了。

從前它見證過無數興衰榮辱,生離死別。幾百年後,這土地上麵立的是什麽,誰又能知曉。

人這一輩子,太短。眼睛看到的,朝生暮死而已。

人往前走,為的不過是一個信念,一個念想。

盡管她如今的念想,早已近乎支離破碎,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