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了沒聽見,這會兒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聲煩躁不安,象是年年曠野裏的風雨,象是日夜山穀中的溪流,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歸的腳步聲。小瞎子有點害怕了:師父很久不這樣了,師父一這樣就要犯病,頭疼、心口疼、渾身疼,會幾個月爬不起炕來。

“師父,您先洗腳吧。”

琴聲不停。

“師父,您該洗腳了。”小瞎子的聲音發抖。

琴聲不停。

“師父!”

琴聲戛然而止,老瞎子歎了口氣。小瞎子鬆了口氣。老瞎子洗腳,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身邊。

“睡去吧,”老瞎子說,“今兒格夠累的了。”

“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腳。人上了歲數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說得輕鬆。

“我等您一塊兒睡。”

山深夜靜,有一點風,牆頭的草葉子響。夜貓子在遠處哀哀地叫。聽得見野羊坳裏偶爾有幾聲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來,白光透過殘損的窗欞進了殿堂,照見兩個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幹嘛,時候不早了。”

“你甭擔心我,我怎麽也不怎麽,”老瞎子又說。

“聽見沒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輕,已經睡著。老瞎子推推他讓他躺好,他嘴裏咕囔了幾句倒頭睡去。老瞎子給他蓋被子時,從那身日漸發育的筋肉上覺出,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齡,非得有一段苦日子過不可了。唉,這事誰也替不了誰。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懷裏,摩挲著根根繃緊的琴弦。心裏使勁念叨:又斷了一根了,又斷了一根了。再搖搖琴槽,有輕微的紙和蛇皮的磨擦聲,唯獨這事能為他排憂解煩。一輩子的願望。

小瞎子作了一個好夢。醒來嚇了一跳,雞已經叫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聽聽,師父下睡得香,心說還好。他摸到那個大挎包,悄悄地掏出電匣子,躡手躡腳出了門。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會兒,他才覺出不對頭,雞叫聲漸漸停歇,野羊坳裏還是靜靜的沒有人聲。他愣了一會兒,雞才叫頭遍嗎?靈機一動扭開電匣子。電匣子裏也是靜悄悄。現在是半夜。他半夜裏聽過匣子,什麽都沒有。這匣子對他來說還是個表。隻要扭開一聽,便知道是幾點鍾,什麽時候有什麽節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廟裏,老瞎子正翻身。

“幹嘛哪?”

“撒尿去了。”小瞎子說。

一上午,師父逼著他練琴。直到響午飯後,小瞎子才瞅機會溜出廟來,溜進野羊坳。雞也在樹蔭下打盹,豬也在牆根下說著夢話,太陽又熱得凶,村子裏很安靜。

小瞎子踩著磨盤,扒著蘭秀兒家的牆頭輕聲喊:“蘭秀兒――蘭秀兒――”

屋裏傳出雷似的鼾聲。

他猶豫了片刻,把聲音稍稍抬高:“蘭秀兒――!蘭秀兒!”

狗叫起來。屋裏鼾聲停了,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問:“誰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腦袋從牆頭上縮下來。屋裏吧唧了一陣嘴,又響起鼾聲。

他歎口氣,從靡盤上下來怏怏地往回走。忽聽見身後嘎吱一聲院門響,隨即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向他跑來。

“猜是誰?”尖聲細氣。小瞎子的眼睛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捂上了。――這才多餘呢。蘭秀兒不到十五歲,認真說還是孩子。

“蘭秀兒!”

“電匣子拿來沒?”

小瞎子掀開衣襟,匣子掛在腰上。“噓――,別在這兒,找個沒人的地方聽去。”

“咋啦?”

“回頭招好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