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你?上回你在這兒瘋得不夠?那妮子是什麽好貨!”老瞎子心想,也許不該再帶他到野羊坳來。可是野羊坳來。可是野羊坳是個大村子,年年在這兒生意都好,能說上半個多月。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彈斷最後幾根琴弦。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心卻飄飄的,想著野羊坳裏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
“聽我一句話,不害你。”老瞎子說,“那號事靠不住。”
“什麽事?”
“少跟我貧嘴。你明白我說的什麽事。”
“我就沒聽您說過,什麽事靠得住。”小瞎子又偷偷地笑。
老瞎子沒理他,骨頭一樣的眼珠又對著蒼天。那兒,太陽正變成一汪血。
兩麵脊背和山是一樣的黃褐色。一座已經老了,嶙峋瘦骨象是山根下**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歲,小瞎子才十七。小瞎子十四歲上父親把他送到老瞎子這兒來,這是讓他學說書,這輩子好有個本事,將來可以獨自在世上活下去。
老瞎子說書已經說了五十多年。這一片偏僻荒涼的大山裏的人們都知道他:頭發一天天變白,背一天天變駝,年年月月背一三弦琴滿世界走,逢上有願出錢的地方就動琴弦唱一晚上,給寂寞的山村帶來歡樂。開頭常是這麽幾句:“自從盤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害黎民。輕輕彈響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論,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動人心。”於是聽書的眾人喊起來,老的要聽董永賣身葬父,小的要聽武二郎夜走蜈蚣嶺,女人們想聽秦得蓮。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勞和心裏的孤靜全忘卻,不慌不忙地喝幾口水,待眾人的吵嚷聲鼎沸,便把琴弦一陣緊撥,唱到:“今日不把別人唱,單表公子小羅成。”或者:“茶也喝來煙也吸,唱一回哭倒長城的孟薑女。”滿場立刻鴉雀無聲,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說的書中去。
他會的老書數不盡。他還有一個電匣子,據說是花了大價錢從一個山外人手裏買來,為的是學些新詞兒,編些新曲兒。其實山裏人倒太在乎他說什麽唱什麽。人人都稱讚他那三弦子彈得講究,輕輕漫漫的,飄飄灑灑的,瘋顛狂放的,那裏頭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靈。老瞎子的嗓子能學出世上所有的聲音。男人、女人、刮風下雨、獸啼禽鳴。不知道他腦子裏能呈現出什麽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從沒過這個世界。
小瞎子可以算見過世界,但隻有三年,那時還不懂事。他對說書和彈琴並無多少興趣,父親把他送來的時候費盡了唇舌,好說歹說連哄帶騙,最後不如說是那個電匣子把他留住。他抱著電匣子聽得入神,甚至發覺父親以時候離去。
這隻神奇的匣子永遠令他著迷,遙遠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絕,憑著三年朦朧的記憶,補充著萬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裏說藍天就象大海,他記得藍天,於是想象出滿天排開的水鍋。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裏說就象盛開的花朵,他實在不相信會是那樣,母親的靈柩被抬到遠山上去的時候,路上正開遍著野花,他永遠記得卻永遠不願意去想。但他願意想姑娘,越來越願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總讓他心裏蕩起波瀾,直到有一回匣子裏唱道,“姑娘的眼睛就象太陽”,這下他才找到了一個貼切的形象,想起母親在紅透的夕陽中向他走來的樣子。其實人人都是根據自己的所知猜測著無窮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畫出世界。每個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也總有一些東西小瞎子無從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
這天晚上,小瞎子跟著師父在野羊坳說書。又聽見那小妮子站在離他不遠處尖聲細氣地說笑。書正說到緊要處――“羅成回馬再交戰,大膽蘇烈又興兵。蘇烈大刀如流水,羅成長槍似騰雲,好似海中龍吊寶,猶如深山虎爭林。又戰七日並牙夜,羅成清茶無點唇……”老瞎子把琴彈得如雨驟風疾,字字句句唱得鏗鏘,小瞎子卻心猿意馬,手底下早亂了套數……
野羊嶺上有一座小廟,離野羊坳村二裏地,師徒二人就在這裏住下。石頭砌的院牆已經殘斷不全,幾間小殿堂也歪斜欲傾百孔千瘡,唯正中一間尚可遮蔽風雨,大約是因為這一間中畢竟還供奉著神靈。豐尊泥像早脫盡了塵世的彩飾,還一身黃土本色返樸歸真了,認不出是佛是道。院裏院外、房頂牆頭都長滿荒藤野草,蓊蓊鬱鬱倒有生氣。老瞎子每日到野羊坳說書都住在這兒。
散了書已經不早,老瞎子在下殿裏安頓行李,小瞎子在側殿的簷下生火燒水。去年砌下的灶火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蹶著屁股吹火,柴草不幹嗆得他滿院裏轉著圈咳嗽。老瞎子在正殿裏數叨他:“我看你能幹好什麽。”
“柴濕嘛。”
“我沒說這事。我說的是你的琴,今兒晚上的琴你彈成了什麽。”
小瞎子不敢接這話茬,吸足了幾口氣又跪到灶火前去,鼓著腮幫子一通猛吹。“你要是不想幹這行,就趁早給你爹捎信把你領回去。老這麽鬧貓鬧狗的可不行,要鬧回家鬧去。”
小瞎子咳嗽從灶火邊跳開,幾步躥到院子另一頭,呼嗤呼嗤大喘氣,嘴裏一邊罵。
“說什麽呢?”
“我罵這火。”
“有你那麽吹火的?”
“那怎麽吹?”
“怎麽吹?哼,”老瞎子頓了頓,又說,“你就當這灶火是那妮子的臉!”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蘭秀兒的臉什麽樣。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叫蘭秀兒。
“那要是妮子的臉,我看你不用教也會吹。”老瞎子說。
小瞎子笑起來,越笑越咳嗽。
“笑什麽笑!”
“您吹過妮子的臉?”
老瞎子一時語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媽。”老瞎子罵道,笑笑,然後變了臉色,再不言語。
灶膛裏騰的一聲,火旺起來。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著蘭秀兒。才散了書的那會兒,蘭秀兒擠到他跟前來小聲說:“哎,上回你答應我什麽來?”師父就在旁邊,他沒敢吭聲。人群擠來擠去,一會兒又把蘭秀兒擠到他身邊。“噫,上回吃人家的煮雞蛋倒白吃了?”蘭秀兒說,聲音比上回大。這時候師父正忙著跟幾個老漢拉話。他趕緊說:“噓――,我記著呢。”蘭秀兒又把聲音壓低:“你答應給我聽電匣子你還沒給我聽。”“噓――我記著呢。”幸虧那會兒人聲嘈雜。
正殿裏好半天沒有動靜。之後,琴聲響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來應該高興的,來野羊坳頭一晚就又彈斷一根琴弦,可是那琴聲卻低沉、零亂。
小瞎子漸漸聽出琴聲不對,在院裏喊:“水開了,師父。”
沒有回答。琴聲一陣緊似一陣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放在師父跟前,故意嘻嘻笑著說:“您今兒晚還想彈斷一根是怎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