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蘭斯諾在曦光之城的住處, 和之前的一樣,金黛軻在收到他要到西北星域來的消息的當天,就將房間收拾好了。

她知道埃蘭斯諾和老師一樣有胃病, 自己不擅長廚藝,就專門挑了一個廚子給埃蘭斯諾調理。

“聶涼副官不在,冰哥之前給你做過一段時間的飯, 我問過他你之前的菜譜了,你看看還有什麽需要調理的嗎?”

金黛軻將暫時擬定的三餐發給了埃蘭斯諾。

她考慮到之前埃蘭斯諾長時間沒有進食,需要慢慢來,就在前期的食譜裏改了一部分, 比甜糊糊還要好消化。

埃蘭斯諾沒看, 他不是很在乎:“都行。”

西北星域之前負責領兵的幾位將領知道輕重,雖然不喜歡埃蘭斯諾, 還是很快將現在西北星域的戰力分布、剩餘火力、蟲潮嚴重之處等重要消息匯報了上來。

他需要根據這些分析局勢, 等明天在戰場上才好下令。

金黛軻看了他一會, 說:“要去墓園看看嗎?”

埃蘭斯諾微微一頓。

金黛軻:“老師的墓園已經建造好了,哥哥說,老師的骨灰在你那裏。”

言下之意,蘭遐的骨灰, 該入葬了。

“西北星域的局勢緊張, 哥哥和冰哥、連妖不能過來,待會回用通訊的方式觀看,你可以親手將老師送進去。”

最後一程, 他們並不希望太多人來打擾。

文件還有許多, 埃蘭斯諾卻有些看不去了, 他下頜呈現一種病態的蒼白, 微微緊繃, 許久,麵無異色地站起來:“走吧。去看看墓園。”

蘭遐的墓園被單獨分開了。

不大不小,裝飾顯得很溫馨。

墓碑前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洞,裏麵有一個打開的盒子,是用來盛放骨灰的。無論再怎麽溫馨,夜幕下,這裏還是有些侵入骨子裏的涼意。

埃蘭斯諾站在墓碑前。

上麵寫著:尊師蘭遐之墓,學生阿爾傑、金黛軻、守冰、連妖立。

他一時有些恍惚。

好像從來沒有如此清晰的意識到,哥哥已經逝去的事實。

[兄長蘭遐之墓,弟蘭諾立。]他甚至不能親手刻上這一行字。

而隻能像現在這樣,站在別人給哥哥立的墳墓前,卻沒有資格問上一句話,畢竟,是他親手殺死了哥哥啊。

金黛軻連了阿爾傑三人的通訊,虛影站在金黛軻旁邊。

阿爾傑:“埃蘭斯諾,請老師入眠吧。”

他們幾人低下頭行禮,埃蘭斯諾卻許久都沒有動靜。

片刻後,他拿出自己貼身放著的小瓶子,將哥哥的骨灰倒出來,那顆銀灰色的玻璃小球在他掌心一滾。

奇異的,小球並不涼,溫度比埃蘭斯諾掌心還要熱一些,像是有一隻溫暖的手,無聲握住了他。

埃蘭斯諾心輕微一顫。

他驀的攥緊:“我不放。”

阿爾傑蹙眉:“埃蘭斯諾。”

“……我不能放,”埃蘭斯諾語氣茫然,眼圈一點點泛起紅色,“我都…我都已經承認哥哥離開我了,這是我最後剩下的東西。”

他側過身,語氣透著強硬,卻像極了一個虛張聲勢的孩子,不自覺流露出幾分脆弱和祈求。

“你們和哥哥有那麽多好的回憶,墳墓下可以埋葬他的舊衣,用過的東西……”埃蘭斯諾聲音逐漸低下去,“我真的不想放進去,我再也見不到了……”

埃蘭斯諾緊緊攥著。

說他卑劣也好,說他自私也好。

哪怕哥哥知道後會怪他,他也不想鬆開,他怕他真的將骨灰放進去之後,他控製不住自己發瘋,在戰場上葬送無辜之人的性命。

金黛軻心中發酸。

阿爾傑歎了口氣:“就這樣吧,你守好老師的骨灰,黛珂,結束通訊。”

通訊掛斷了,金黛軻在原地站了一會,無聲離開。

這裏就剩下了埃蘭斯諾一個人,他說了聲:“謝謝。”然後挨著墓碑坐下來,頭輕輕靠住,眼底浮現出濃鬱的自厭之色。

許久,埃蘭斯諾閉上眼。

他枕在冰涼的墓碑上,做了一個清淺的夢。

——

帝都之南。

阿爾傑還沒有回總統府,難得湧起罵人的衝動:“還是有一些人認為和蟲族議和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他們的腦子是被……”

守冰給他遞了杯水,歎道:“你現在的脾氣,可不跟以前好了。”

“被氣的,”阿爾傑頭疼地揉了揉眉心,“看看這上麵說的都是什麽話,民眾有的不明白,他們還看不清楚嗎。”

之前腦蟲和他商議的直播傳出去,雖然叫不少持中立態度的人也開始反對議和,可還是有一部分人覺得他們大陸這麽寬闊的領土,分出去一塊也沒什麽。

更可笑的是,不止民眾這麽認為,有極少官員也這麽認為。

“抵抗蟲族是全人類的事,必須得讓他們明白,並不是所有的蟲族都和腦蟲一樣有智慧,它們隻會吞噬和侵略。”

守冰:“但凡他們親自經曆過戰爭的殘酷,都不會這麽說了。”但是士兵守城,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怎麽能讓無辜的民眾上戰場呢。

幾口涼水下肚,阿爾傑逐漸冷靜下來,他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麵:“我有一個主意。”

——

埃蘭斯諾接管西北星域的戰場短短三天,情勢就得到極大地好轉,蟲潮由原來的十裏,被逼退到五十裏之外。

三天內不下十次戰役,埃蘭斯諾次次衝在最前麵,他握著一把新鑄的劍,漫天金色的精神力,像是劈開勝利的一道曙光。

西北星域的士兵好像明白,為什麽聯邦被推翻之前,第一軍團被稱為凝聚力最強的軍團。

短短三天時間,除了下達命令之外,埃蘭斯諾沒有和他們說過一句廢話,但就是這樣,讓西北星域士兵的態度,由被迫服從,轉變成了心悅誠服。

醫療室。

“你自己看看自己的臉!還說沒事?這話說出去有誰信嗎?!”金黛軻忍無可忍發了火,將鏡子懟在埃蘭斯諾眼前。

埃蘭斯諾的麵具被摘了下來,他眼睫輕顫。

鏡子裏的男人麵上毫無血色,和垂落在後背的銀發相比,一時分不清哪個更白一點。

軍裝披在肩頭,襯衣敞開,明顯剛上了藥,腰腹和胸口都纏著厚厚的繃帶,沁著殷紅。

那柄新鑄的劍名為曦光,就放在他手邊,血腥氣濃鬱。

“埃蘭斯諾,你是不是真以為自己不會死了?你是個人,難道都不會疼的嗎?今天下午這次蟲潮不算多凶猛,你明明可以好好休息的,為什麽還衝上去?!”

“……”

埃蘭斯諾在看見鏡子的時候稍微躲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頓住,“……這比當初我剛接管第一軍團的時候,好太多了。”

金黛軻他麵前放了一份厚厚的體檢報告:“再這樣下去,你能活幾天都說不定。”

埃蘭斯諾沒看,給自己扣上扣子,軍裝一絲不苟地扣到最上麵,就一點也看不出來受傷的模樣了。

他戴上麵具,淡漠道:“放心,蟲族被消滅之前,我都不會有事的。”

金黛軻還想說什麽,埃蘭斯諾的光腦打進了通訊,是阿爾傑。

他接通:“什麽事?”

阿爾傑:“為了解決那些支持議和的人,我回帝都之後,和其他人商量了一下,打算采取戰場直播的形式,讓所有人都認識到蟲族的殘酷。”

埃蘭斯諾微微蹙眉:“不會暴露?”

阿爾傑:“放心,負責直播的都是軍方的人,隻會直播戰場上的事情,其餘的不會透露分毫。守冰那邊已經準備好了,你要是沒有意見的話,直播可以明天就開始。”

埃蘭斯諾不感興趣:“隨你安排。”

簡單說了兩句,他掛斷了通訊,收好劍站起來,“多謝治療,我先走了,你應該很忙。”

金黛軻叫住他:“我聽人說,你這幾天沒吃飯,一直注射營養劑,是……”

埃蘭斯諾:“沒有,隻是覺得這樣省時間。”

他語氣淡淡,聽不出半點不對勁,金黛軻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深深皺眉。

她總覺得,埃蘭斯諾的自毀,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

第二日。

西北星域的戰場直播準時開始。

雖然才早晨六點,彈幕卻已經密密麻麻,討論的熱火朝天。

[帝都之南那邊的直播都開一天了,西北星域也開始了嗎?]

[看完帝都之南直播的孫子,你們還堅持和蟲族議和嗎?]

[聽說西北星域是埃蘭斯諾領兵。]

[不理解,人類聯盟那麽多將領,為什麽偏偏叫埃蘭斯諾領兵?明明最該死的就是他了吧。]

[哈哈哈哈,我家裏現在還有他的畫像呢,生了氣我就去上麵劃兩刀(。)]

[盼著他死在蟲嘴裏,換個名聲好點的人來(合掌)]

[有點良心行嗎?埃蘭斯諾是為了守護你們才在戰場上的OK?]

[他沒殺你全家。]

[我罵埃狗怎麽了?]

細如飛蟻的直播器在西北星域的戰場上並不顯眼,一共有四個,分布在戰場四角。

埃蘭斯諾似有所察,往離自己最近的直播器所在方向看了一眼。

彈幕有一瞬間的停滯。

[臥槽發現了?]

[那一眼看過來的殺氣好重,喵的我心頭發涼。]

[不至於發現吧,我記得我們這個直播器是綁定埃蘭斯諾的?]

綁定的意思就是說,這個直播器,在戰場上,不會離開埃蘭斯諾超過三百米,足夠將大部分發生在埃蘭斯諾身邊的事看得清楚。

彈幕爭吵不休,埃蘭斯諾卻已經收回視線,望向前方蟲潮。

曦光之劍破空而出,裹挾鋒銳的金色精神力,狠狠劈向那黑壓壓的一線。

埃蘭斯諾:“開戰!”

所有觀看直播的人都發現了,西北星域的蟲潮,遠比帝都之南要瘋狂千萬倍。戰爭的殘酷程度遠超所有人想象。

炮火連天。

許多人看著,剛才還奮勇殺敵的戰士、或許有他們認識的朋友,在下一秒成了溫熱的屍體,卻連完好的肢體都保留不下來,直接被蟲族吞掉。

這裏距離亂磁區很近,埃蘭斯諾幾乎就是貼著蟲族的大本營壓著打,他真正詮釋了‘S級精神力進化者是人形兵器’這句話。

同族被殺掉吞食的怒氣,似乎在埃蘭斯諾這裏才能得到片刻緩解。

[雖然不太想承認,西北星域比帝都之南嚴重多了,換成守冰將軍過來,這裏夠嗆能守住吧……]

[埃蘭斯諾來這裏三天,戰線逼退蟲族五十裏。]

[剛才罵他的呢?人在哪?]

[在這怎麽了,他殺的人比他殺的蟲子少了?]

好幾撥人又罵了起來。

但毫無疑問的,離埃蘭斯諾最近的這個直播間人數在不斷上升。

這次戰鬥持續的時間很長,從早晨到傍晚,休息了沒有多久,淩晨三四點的時候,又有一小波蟲潮來襲。

士兵還有輪休,埃蘭斯諾卻一直都在。

[他都不累的嗎。我都睡了一會了。]

[戰鬥機械有人的感覺嗎?]

[因為不累不疼,所以之前炮轟B6星區的時候,才那麽理所應當吧。]

[說這句話的人是西北星域的吧?你們能睡得著覺,靠的是誰?]

……

“上將,您要不然去休息一下吧?”將領猶豫,“黛軻醫生說,您要是再不休息,她真的管不了了。”

埃蘭斯諾在軍營裏,挽起袖子給自己打了一針營養劑。

他之前一頓三餐按時吃,基本不耽誤,現在卻不得不停了,胃部根本受不了。

不過打營養劑一樣能活。

“跟她說,我沒事。”埃蘭斯諾覺得自己還遠沒有到極限,站起來的那瞬間,他眼前微微一黑,很快緩過來,再次提劍上了戰場。

因為最後這波蟲潮規模不大,平穩擊退,收兵之前,埃蘭斯諾身邊的一名小將彈藥耗盡,眼見就要被蟲子當場啃了。

他還未來得及驚叫出聲,就被人拎著領子提了起來,小將慌忙抬頭:“上將!”

埃蘭斯諾拎著他,後背擋了一擊,他不著痕跡蹙眉,反手揮劍,順勢帶人退遠,整個過程行雲流水。

小將被丟在地上緩了好久,劫後餘生感激道:“多、多謝上將!”

小將偷偷抬頭,上將剛才拎他的時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

涼得像一塊冰。

可是看上將的神色,又看不出來什麽。

[嚇死我了,埃蘭斯諾反應好快。]

[畢竟是S級精神力進化者。]

[也算愛護手下吧……]

[舉手之勞救一個人,他不費什麽事,還能收獲一個忠心的下屬,有什麽不好的?]

[隻有我覺得埃蘭斯諾的狀態很差嗎,剛才救下那個小將的時候,他好像受傷了……]

[笑死了,一刻不停上戰場的差嗎?傻子才會這樣做吧。]

[不站什麽人,尊重守護大陸的戰士,不過說實話,他這個樣子根本不像受傷的啊?]

[……]

戰鬥暫時停止,埃蘭斯諾命餘下將士回去休息,加強戒備。

他自己則望著亂磁區的方向,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才慢慢往軍營的方向走。

精神力耗盡的疲倦之感慢慢侵襲,剛才救人後背受了一擊,胃部開始尖銳地刺痛,喉間湧起一股壓不下去的腥甜。

埃蘭斯諾冷汗涔涔,閉了閉眼,摸向領口——

那顆銀灰色珠子被他裹了起來戴在脖子。

他每次覺得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就伸手碰一碰,好像就可以再多撐一小會兒。

勉強走到軍營附近,埃蘭斯諾伸手抵在一顆樹邊,唇色蒼白,銀發被汗水浸濕,有幾根黏膩地貼在下頜上。

他閉目緩了好久。

[……他怎麽了?]

[他剛才避開了其他三個直播器。]

[埃蘭斯諾不會不知道有一個直播器和他是綁定的吧。]

[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不回軍營待在這裏,有鬼?錄像準備。]

[前麵那個夠了,你黑他黑了一天多了。]

[我說的不是實話嗎?說不準啊他就是……]

剛才戰場上冷酷銳利的上將,忽的捂唇咳了幾聲,嫣紅的血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麵,很快被土壤吞沒。

埃蘭斯諾似乎一下子被抽幹了力氣,掀起眼皮看了看四周,發現沒人,才任由自己扶著樹慢慢滑坐下來。

軍裝是黑色的,他手上戴著的手套也是黑色的,除了唇邊的血跡,真的看不出來他哪裏受傷了。

埃蘭斯諾又咳了幾聲,動作熟練地清理掉咳出來的血,除了幾分不耐煩之外,看不出其他一分別的神色,淡漠地像受傷的不是他。

收拾幹淨了,他才往後一靠,慘白的膚色在黎明前清冷的晨光裏近乎透明。

他掌心用力抵在腹部,閉著眼。

呼吸微弱,安靜而蒼白。

卻又意外的給人一種幹淨的感覺,像個睡著的孩子。

每一個人都能隔著屏幕感受到他的疲倦。

彈幕越來越慢,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忽的就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