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渡山莊之外。

連慎微下了馬車, 輕眯著眼望了過去。

“變化很多。”

山莊外的樹木布局入眼已經有些陌生了,牆外麵攀爬著樹藤,磚塊有了裂隙, 不複從前繁榮。

明燭:“主子不進去看看嗎?”

“隻遠遠的看一眼就很好了。”

那是屬於連瑜白的地方,今天又是亡者的忌日,他還是不要去打擾。

阿姐喜歡冬日, 梅花凜冬而開,金陵卻不長見雪,所以每次下雪都很新奇,天地間潔白無瑕一片。

他卻更喜歡金陵的的春光, 萬物生長, 繁花葳蕤滿庭芳。

十年前的六月二日,並不和現在一樣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他收到消息趕到浮渡山莊的時候,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人真的是一種很矛盾很複雜的動物。

他有時候覺得, 自己現在這樣,等事情了結了,直接死去也沒什麽不好,早些去陪一陪阿姐他們。

可有時候他又想, 好不甘啊。

他還有很多鳳凰台的美酒沒有喝, 他還有那麽多沒有去過的地方,他還有知己好友,還有不曾彌補的虧欠, 他的左手還能握劍, 即便不能使用內力, 也可以當一個枕風棲月的普通俠客。

他想回到金陵, 把餘生每一年的春景都看遍。

這樣想想, 他偶爾覺得活著似乎還不錯,就想接著活了。

若是沒有景成帝,他沒有遇見阿姐,沒有被先帝知道,浮渡山莊是不是也就不會有那一天。

他沉默的時間太久了。

山莊祭拜的人陸陸續續出來,偶爾有看見他的,投去好奇的一眼,也不去打擾。

連慎微斂了神色,對著山莊正門的方向,在青石板上跪下,莊重的遙遙三叩首。站起來的時候,他抬手壓低鬥笠,指骨順勢在眼角一抹。

然後轉身上了馬車,語氣波瀾不驚:“我們走吧。”

-

京城。

皇宮。紫宸殿。

“寧封的腿如何了?”

李公公:“回陛下,聽老侯爺說,好轉不少,隻是,還不能下地走動。”

小太監把熬好的藥端進來,紫宸殿裏的藥味頓時更濃鬱了。景成帝覺得胸悶,咳了幾聲,疲憊道:“叫太醫院不必再想新的方子了。”

李公公臉一苦:“陛下您龍體為重,那些個……”

“行了。”

李公公從小伺候,景成帝不用想都能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麽話,他歎了口氣,閉上眼靠在椅子上。

正值壯年,已經暮氣沉沉,窺見老態。

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出來他精力不濟,在連慎微走了之後,京城裏越發不安穩。

“在刑部的那個叫葉明沁的女娃娃,朕近來不少聽見她的名字。”

李公公:“是,葉大人屢破奇案,雖是女子,卻巾幗不讓須眉。”

“朕記得,她是攝政王府裏出來的,攝政王的義妹?”

“是。”

“說是義妹,朕覺得她倒沒有任何的偏幫,一心為民,是朝中難得的忠正的官員了。”

景成帝忽的想起來之前魏立死去那天晚上,連慎微來找他,說要留下右丞之位。

他原本還好奇連慎微會安排什麽人坐到那個位置,現在看來,若他猜得不錯,多半是給這個女娃娃留的。

葉明沁是連慎微給璟決培養的班底。

他並不覺得女子強悍有何不妥,蔚兒就是那般要強的性子。

既然是有真才實學,他也不吝嗇於給這孩子一個往上走的機會,萬一哪天他不在了,璟決登基,還沒等這女娃娃站穩腳跟,就把她當成連慎微的人給殺了,豈不是冤枉。

不過一直待在刑部,不太好升遷。

景成帝沉吟片刻:“禮部司郎中的位置,朕記得還沒有人選,活輕鬆點,讓她去吧。”

“吏部的文選清吏司好像也缺人手,讓她過去打打雜也好,熟悉熟悉。”

李公公驚得瞪大了眼,懷疑自己聽錯了。

葉明沁這個人他知道,這兩個月跟打了雞血一樣不知疲倦,實打實的業績和功勞一件件往上積累。

不少人說她白忙活,女子沒有參加科舉的資格,二十一歲之齡爬到五品官,已經是極限了。就算再勤奮,又能怎麽樣呢?

在禮部任職的同時,還在吏部打雜……

吏部的官職,那可是被稱為‘天官’,掌管官員調度,多少人做夢都想進去打雜。

眼下聖上這意思,分明是有重用之意啊。

這位葉大人,真是一步登天呐。

“奴才明白了。”

景成帝不管他怎麽想。

大皇子和三皇子真是心大了,沒有明君的樣子,籠絡朝臣卻不擇手段,他們生母近來來養心殿請安的次數和私底下的小動作也越來越多。

皇子黨和太子黨爭得水深火熱,連慎微在時,必然會處理得很好,他這個皇帝如今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強撐著精神維持朝堂的平衡。

南巡至金陵,也該回來了。

今天是六月二日啊……

景成帝抬筆落墨,想畫一畫記憶中妻子的臉,可等到畫成,卻隻是一幅疏冷梅花。

他歎了口氣。

終究是皇室對不住連慎微,他會提蔚兒好好看護住的。

正當這時,外麵匆匆進來一個小太監,“陛下,金陵那邊來的信。”

景成帝打開來看,這封信寫於幾日之前,送到京城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他快速掃過信的內容,目光在看見‘攝政王遭遇刺客,下落不明’這幾個字上停住。

他胸膛劇烈起伏幾下。

許久,猛地噴出一口血,昏了過去。

“陛下!”

殿中頓時驚亂一團。

-

“仇先生是息眠公子的朋友,為什麽息眠公子不拜托你去,而要找我這個素未貌麵之人呢?”

祭拜出來,已經是夕陽西下了,應璟決和仇澈一同往外走。

他不知道浮渡山莊的祭拜有什麽規矩,但那麽多人都隻在外莊,偏隻有他自己去了內莊多年沒有打掃的祠堂。

應璟決又不傻。

那香爐裏麵的香灰很少,還有一層厚厚的灰塵,根本不像是有人曾祭拜過的模樣,他收拾出來的東西都是很多年前的物件。

他是代息眠公子去的,息眠公子說自己要醫治自己的傷,但在此之前,他難道一次都沒有進去祭拜過嗎。

而且……

他之前都未曾留意過,浮渡山莊直係血脈姓連。

是巧合嗎。

仇澈:“息眠不是不想來,他是不敢來。”

應璟決不明白:“什麽意思?”

“之前浮渡山莊橫遭大難,息眠沒有及時趕過來,親……友人慘死,他覺得愧疚吧。”

應璟決靜了片刻:“那往年的祭拜?”

“往年,他也未曾來過。我們這些朋友也從不過多詢問他的傷心事,我也不知道他這次為何選了你,但他性格一貫隨意,許是有緣。”

仇澈停住,“息眠說了,你幫他祭拜,便是抵了救命之恩,此後浮渡山莊自不必來,他與你也沒有關係了,緣分至此,江湖不見。”

應璟決沉默了幾秒,“本宮知道了。”

仇澈點頭,“我該走了。”

應璟決:“仇先生似乎著急離開,有什麽事嗎?”

“去找息眠,問一件事,”仇澈拱手,“告辭。”

應璟決:“告辭。”

等仇澈走遠,少年儲君臉上的笑意散去,抬手招了招,有暗衛出現在他身後。

應璟決:“去查,息眠和浮渡山莊的關係,還有攝政王消失這幾天,去哪裏了。”

他收到了連慎微沒事的消息,但他要知道,是誰救下的連慎微,這幾天,他又在哪裏。

暗衛領命前去。

應璟決最後一眼回望了浮渡山莊。

在夕陽日暮的晚照裏,這座山莊安靜極了,靜默在往日的舊夢裏,目送在它懷裏長大了的孩子,離開了家。

……

連慎微回到金陵的這一半船隊。

小誌子給他安排了新的房間,還很細致的準備了膳食、熱水和幹淨衣服。

連慎微小憩了一陣,就聽見應璟決回來的聲音,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吩咐明燭讓他進來。

應璟決換上一副關切的神色:“老師可都安好?”,目光落在連慎微的手背上,他愣了下,“您受傷了?”

連慎微垂眸看了看,嗯了一聲,“多謝殿下關心,臣遇刺,又無內力傍身,逃亡路上不小心撞到了手背。”

應璟決:“那老師是如何逃出來的呢?”

連慎微早就想好了說辭:“後方傳來了劍氣,臣昏了過去,明燭說,是一個白衣劍客救了我們,後來就不知所蹤了。”

“白衣劍客?想來應該也是息眠公子。”

應璟決注意著他的神色,然後半真半假的把自己遇見息眠的事情說了一遍,歎道,“……浮渡山莊主人家的居然和老師的姓氏一樣。本宮還真是嚇了一跳,以為老師和山莊有什麽關係。”

連慎微詫異:“是嗎?說不準祖上還真是本家了。”

應璟決笑道:“說起來,老師都未曾和本宮說過您之前的事情,老師入朝為官之前,家也是在南方嗎?”

“殿下忘了,臣家中無親,是陛下賞了恩典,親自遷了臣的戶籍入京,”連慎微淡淡道。

他從來都不擔心自己的這個身份,景成帝不會讓他暴露的,即便是有些他沒注意的尾巴,也隻會替他圓好,辦的滴水不露。

應璟決:“原來如此。”

那時候連慎微在朝堂之中還沒有簇擁,既然是父皇親自囑咐的事情,想必連慎微當時必然會被查個底朝天,九族中都有何人,全部一一記在卷冊之上,不會有差錯。

他心裏莫名的直覺,是錯覺嗎。

連慎微:“南巡已經很長時間了,陛下身體不好,早日回京陛下也能輕鬆些,殿下準備折返吧。”

應璟決:“本宮明白。”

-

另一邊。

仇澈回去之後,看見的就是空****的房間。

他打開了桌子上連慎微留下來的信,連慎微可以寫出三種字跡,一種屬於息眠,曾在給邊疆送糧的時候也用過,另一種屬於厲寧封老師這個身份,最後才是大盛朝攝政王。

息眠這個身份寫出來的,才是他原本的字跡。

[仇澈:

風恪說,這些年你都是先去浮渡山莊,再去都蘭老家祭奠你弟弟,我虧欠良多,無顏麵對,也不知與你當麵提起這件事時,該做出如何反應。

我想重逢之後,你也從未提到阿澄,是不想我覺得愧疚。

多說無益,向來你也不願看見我說這些。

仇兄,我和你十年之前,有一場約戰,待你從都蘭回來之後,就帶著無量劍的劍鋒和好酒,到京城尋我吧。

還是老規矩,輸的人要無條件答應贏的人一件事。]

沒有落款。

仇澈看完,深吸一口氣。

房間裏暗沉沉的,他推開窗戶,墨藍色的天空混著幾分青意,曠闊無邊,一輪彎月掛在梢頭。

江邊。

連慎微立在船頭遙望。

月色清輝灑落下來,落了一肩。

有人高喊了一聲:

“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