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沾染的血色像是帶著某種不詳, 無端淒豔。

他之前沒有這樣的症狀,是因為風恪給他的藥丸的緣故嗎。服下藥丸的一個月內要回到京城,他還有二十多天的時間。

隻是咳血, 暫時沒有難以忍受的痛感。

連慎微沒將這件事太過放在心上,他把碗擱下,摸出枕下的帕子擦了擦, 把血跡處理幹淨。

這樣沒一會,連慎微就感覺到了疲倦,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就已經是傍晚了。

房間裏點上了燈, 桌子旁邊堆了一堆祭品, 應該是仇澈買來的,不過人卻不在屋裏, 不知道去哪了。

明燭:“主子, 您交代的事情辦妥了。”

“嗯。”

連慎微把明燭交還的扳指重新戴好, 他轉了轉,扳指就靈活的動了下,幾個月前戴著,分明正好, 現在卻大了點。

“主子, 你醒來後,就用了半碗清粥,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太想吃。”

“我要了菜, 就等你醒了, ”仇澈端著托盤進來, 上頭放著四個小菜兩壺酒兩碗甜羹, 他擺在桌子上, “不吃點嗎?”

連慎微揚唇:“陪你倒也無妨。”

雖然沒怎麽吃東西,不過連慎微覺得自己比剛醒那會好了點,起碼有下床的力氣了。

衣服是新備好的,是他平時慣常黑色樣式,布料偏厚,邊角繡著紅金色暗紋。

沒束發也沒係腰封,連慎微很隨意的坐到仇澈對麵,吩咐道:“明燭,把窗戶打開吧。”

明燭應下,窗戶推開之後,六月的晚風吹了進來,把波光粼粼的河麵晃動的河燈、拱橋彎彎、高樓簷角、遊人如織的熱鬧,一同送進眼底。

繁華如夢,恰是金陵。

明燭還記得之前主子說冷,就拿了件披風給連慎微披上。

連慎微拿起酒壺,聞了一下,“鳳凰台的酒?”

仇澈:“嗯,前段時間出的新酒,月桂晚霜。”

“三年月下摘桂,取北方深秋白霜,釀製後再深埋五年,得一壇。”

“好雅致的名字,”連慎微少年時好美酒,來了興致,抬手倒了一杯,酒香甘冽,桂花香中裹著寒意,在此時節喝再合適不過。

“鳳凰台的酒最得我心意。”

剛倒好,酒杯連同他手邊的酒壺,一同被仇澈拿走,冷麵劍客把酒和菜挪到自己麵前。

而甜羹則放在了連慎微前麵,分得清清楚楚。

仇澈:“沒讓你喝,這才是你的。”

連慎微:“……”

更想喝了。

“仇澈,”他斟酌著要怎麽說。

仇澈眸色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後拿起根沒用過的筷子,在酒杯裏蘸了一下,擱在連慎微甜羹的碗上。

連慎微眼中疑惑。

仇澈言簡意賅道:“你可以舔舔。”

連慎微:“…………”

他靜了片刻,禮貌笑笑:“多謝仇兄,甜羹就很好。”

仇澈不以為意,吹著風慢慢吃著,“你明天真不去?”

連慎微:“嗯。”

“璟決會去,如果撞上了我,也不好解釋。他不知道從前發生的事,但總歸體內流著連家的血,無論如何,他都該去看看阿姐。而且,他去比我去,要名正言順的多。”

仇澈:“外人隻能在外莊祭奠。”

連慎微:“所以我想你幫個忙,帶他去內莊。內莊的雪輕亭前是祠堂,除了祠堂,亭子北邊的地下有個寒殿,我想……”

“不是說想忘了浮渡山莊嗎,”仇澈淡淡道,“十年沒去,裏麵的布局你倒是清清楚楚。”

連慎微頓住,啞然片刻,失笑搖頭。

“你什麽時候也計較起這些了。”

“十年前你消失於江湖,七年前才在朝廷當了官,期間的三年你去哪了?”

仇澈喝了口酒,“總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哪還有什麽事瞞你,要當官,那三年我總得準備一下吧。其餘的你怕是在外麵都打聽得清清楚楚。”

連慎微用了幾口甜羹,就覺得肺腔有些發癢,壓著聲音低咳幾聲,不太想吃了。

他起身到窗邊,攏了攏披風,眸底映著璀璨燈火:“真熱鬧啊。”

祥和安泰的熱鬧。

“京城不也熱鬧嗎?”

“不一樣。”

京城街巷對他不少罵聲,茶樓酒肆裏講的也不全是恩怨情仇的話本,來往許多權勢貴胄,多了層拘束和勢力。他總不願意出去。

“哪裏不一樣?”

“等有一天你去往京城,就明白了。”

連慎微笑了笑,補充道:“也有一樣的地方。”

仇澈抬眸。

連慎微:“不管是京城還是金陵,都是喧囂人間。”

仇澈聽罷,摩挲著手邊的無量劍:“可惜你現在同我比試,也不能飲酒。”

他垂眸給自己斟滿一杯。

連慎微:“何意?”

仇澈一飲而盡,啪的一下,空酒杯擱在桌麵,低笑了聲。

“不然,我定同你酣暢淋漓打一架,在金陵最高的古刹塔,一邊聽塔底下老和尚們的怒罵,一邊與你喝酒,俯瞰你所說的喧囂人間。”

站在窗邊的青年微怔,沁涼的手指無意識在窗台收緊,隨即不再看難得展顏的冷麵劍客,望向窗外。

他聲音很輕,像是說給別人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嗯,等我好了,會有那一天的。”

-

第二日。

仇澈一早就去了浮渡山莊。

連慎微醒得很晚。

明明昨日睡的時間很長,他以為自己不會困的,可是一睡下還是覺得疲倦。

他吃完藥,沒有像昨日說好的那般在這裏等仇澈回來,而是吩咐明燭收拾了東西,打算直接離開。

“主子,您要的布料。”

“嗯,你先出去在外麵守著。”

明燭低頭退了出去。

連慎微掀開裏衣,把明燭拿來的布料一圈一圈纏在腰腹的位置,他用手指比了一下,比之前又多纏了兩圈。

纏完之後,他額角出了層薄汗,想去拿中衣的時候,纏著的布料隨著他的動作收緊了些,肋骨底端受到擠壓,連慎微胸腔一癢,一連串的低咳壓都壓不住。

手邊的茶盞不小心碎在地上。

明燭當即敲響了門:“主子?”

兩三秒後,房內才傳來青年微啞的聲音,“……沒事。”

“不小心摔了個杯子,不必進來。”

明燭放了心:“是。”

房間內。

連慎微擰眉片刻,擦去掌心咳出來的零星血色。

第二次了,到底是風恪藥效的後遺症,還是之前和墜月流的殺手交手的時候,留下的隱晦內傷?

他不通醫術,內力也無法運轉,探知不了自己現在的情況。

思索無果,連慎微不再想,穿好衣服,給仇澈留下了一封信,就離開了。

明燭買了一輛馬車,蒼山劍裝在了新買的劍匣裏,封的嚴嚴實實。連慎微壓低戴著的鬥笠上了車,不起眼的馬車很快消失於人來人往的街巷。

-

浮渡山莊。

既然是祭拜,就不能穿的太亮眼,黑白兩色最好。

應璟決挑衣服的時候,下意識想起了息眠,鬼使神差換了身淡白色的衣服。

皇室暗衛都在暗處,他身邊沒叫人跟著,自己一個人去了浮渡山莊。這裏十年未曾住人,即便是經常有人來祭拜,也不會刻意打掃這麽大的地方。

攀爬的藤蔓鑽進了牆體裂縫,青苔遍地,拱門處很多枯萎了不知道多久的花樹。

照浮渡山莊的規矩,內莊裏供奉的祠堂是主人家的地方,除了直係子孫,沒有人有資格進去,可惜山莊已無後人,祠堂封了很多年了。

他們這些人,隻能從外莊去往墓地。

外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應璟決看著看著就有些入神,總覺得莫名熟悉。但是細想的話,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這裏今日來了不少人,都是江湖俠士,來去匆匆,沉默寡言。

應璟決第一次來,並不清楚這裏的規矩,也不知道如何祭拜,就跟著人到了山莊後麵的墓地。

這麽多墳墓沉默在歲月裏,一眼望去,隻覺淒涼。

應璟決到浮渡山莊莊主、莊主夫人的墳前,跟著大夥上了香,燒了不少紙錢。

紙錢燒出來的灰白色飛絮總是很輕,即便是沒有風,也會被火浪吹遠,沾在祭奠之人的衣袖、發梢上,宛如故去魂靈的留戀。

嗆人的味道熏得人眼酸。

應璟決的肩膀忽的被拍了下,他一驚。

“跟我來。”

等他們兩個人一起走到沒人的地方,應璟決才出聲道:“仇先生?”

仇澈點頭。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息眠的小外甥,那天在河邊遇見看的不仔細,今天小外甥換了白衣,更有息眠曾經的影子了。

按照輩分,他該是這孩子的二伯。

應璟決:“你怎麽在這裏?”

“和你一樣,祭拜。”

“仇先生怎麽這麽肯定我是來祭拜的?”

仇澈:“息眠告訴我,你是他拜托過來的。他與浮渡山莊交情頗深,你既然是替代他來的,就不該在外莊祭奠。”

應璟決恍然,隨即遲疑:“那……”

“我帶你去內莊。”

仇澈抓著他的手腕,幾個提氣,甩開了跟著的皇室暗衛,消失在內莊裏。

這裏他也是第一次來,昨天連慎微給他畫了圖紙,不過他方向感不是很好,找了半天。

應璟決:“你在找什麽?”

“祠堂。”

“在那邊吧,剛才過來的時候,我們好像從哪裏經過了。”應璟決憑著直覺指了個方向。

仇澈順著他指的地方,轉了幾個彎,看見了雪輕亭前的祠堂。

他看了應璟決一眼。

方才他分明沒有經過這裏,這孩子卻能一下找到方向,當真如息眠所說,已經全部忘記過去了嗎。

他什麽也沒說,推開祠堂的門,瞬間煙塵彌漫。

應璟決嗆咳了幾聲,揮揮袖子。

和救命恩人有關係的祠堂,怎麽也得收拾一下。

他們兩個花了不少時間,把這打掃了一遍,應璟決咦了一聲,在破舊的蒲團下麵發現了幾張壓扁了的幹荷葉。

“這裏怎麽有荷葉?”

仇澈把祭拜的東西擺出來,“不知。”

應璟決又找了找,犄角旮旯裏翻出了不少玩意兒,幾小瓶藏的嚴實的酒,還有小風車、木劍、九連環、魯班鎖、十年前風靡的話本子……等等等等。

他甚至在蒲團的夾層發現了加厚的軟墊,攤開後,軟墊上繡著可愛的小黃鴨,針法綿密,這麽多年了都沒褪色。

好像是有人經常跪祠堂,所以把軟墊藏在裏麵,跪起來舒服。

祠堂看著不算大,這麽多東西塞到隱匿的地方,不仔細看,竟也察覺不出來。

應璟決歸整分類,歎道:“也不知道是誰,祠堂裏還玩心不收…真是……”

他目光落在了上方供奉的牌位上,最後一代人除了莊主和莊主夫人之外,還有一位叫連猶蔚的少莊主,和一位叫連瑜白的二公子。

仇澈也瞧見了。

不過他大概能猜到這些東西是誰弄的,當年浮渡山莊除了息眠,估計也沒誰會愛玩到經常跪祠堂了。

況且,這天下間,自己給自己準備牌位的,估計也就隻有他了吧。

仇澈的目光落在寫著連瑜白名字的牌位上。

意料之中。

息眠現在想做的事他大概能猜到三四分。和朝廷扯上關係,那浮渡山莊的人隻能死絕,否則會再起波瀾。

片刻後,他把香遞給應璟決:“去吧。”

應璟決接過去,恭敬彎了三次腰,想上前把香插/進去的時候,仇澈蹙了下眉,用劍柄擋住了他,“等等。”

“怎麽了?”

仇澈冷著臉:“祠堂祭拜,息眠當行跪禮,你替他,也該如此。”

應璟決:“?”

他不虞道:“仇先生也知道我的身份,大盛朝儲君隻跪當今聖上一人。息眠公子與浮渡山莊關係深厚,可即便是救命之恩,浮渡山莊也擔不起當朝儲君的跪禮。”

無量劍劍柄往前一送,結結實實抵在了應璟決的頸側,仇澈冷淡道:“這裏不是京城,隻講江湖規矩,你應了息眠,就要做到最好。別說是你,就算今日來的是皇帝,這裏供奉的牌位,也擔得起他一跪。”

“……我做就是了。”

應璟決深吸一口氣,撥開無量劍,他知道仇澈說的有道理,不過這樣被壓著,他曆來居於上位慣了,心裏總是憋得慌。

他把原本的香插/進去,一撩衣擺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響頭,重新奉了次香。

仇澈臉上冷淡之色稍緩,看應璟決的目光裏,這才帶了幾分看小輩的意思,“再去一個地方,”他拉起剛祭拜完的少年儲君,關上祠堂,去了北邊不遠的地下寒殿。

那是冰雪琉璃的地方,很小。

寒殿的位置長在寒眼上,冒出來的水卻不多,浮渡山莊索性就把它打造成了一個天然的地下冰屋。

地麵覆冰,寒氣繚繞,不太好走,這裏還有一個牌位。

仍舊是少莊主連猶蔚的。

周圍寒氣繚繞,種滿了玉檀梅,有的還開著,有的枯死了,還有些人造的假梅花。

玉檀梅宮裏也種了不少,父皇鍾愛這個品種,每年都會親自料理,應璟決認得。

“這裏怎麽還有一個牌位?”

仇澈:“跪。”

應璟決這次沒等他用劍逼,跪下磕了三個頭:“這裏沒有香爐。”

仇澈:“這裏不用,少莊主不喜歡那些。”

應璟決站起來拍了拍衣擺,好奇的看了眼四周,“為什麽要在這裏也放一個牌位,祠堂不是有嗎?”

仇澈想起息眠和他說的,安靜片刻,解釋道:“少莊主喜歡冬日冰雪,卻逝於六月初夏,見不得梅花綻開。所以就有個人,在這裏移植了梅花,怕活不了,還弄了些假的來。”

“那個人是息眠公子嗎?”

“是,也不是。”

應璟決笑了:“哪有這種說法,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江湖人說話都這樣嗎?”

仇澈搖搖頭,不知道說什麽。

應璟決:“仇先生既然知道息眠公子拜托我的事情,應該是那天離開後就見到了他,息眠公子手上的傷如何了?可有找到風家傳人?”

手上的傷?

仇澈回想片刻,他和明燭剛碰見時候鬧了烏龍,息眠除了手背上被他磕碰出來的淤青,他沒發現手上其他地方哪裏有傷。

他敏銳的察覺到什麽,不動聲色順著應璟決的話往下說,“不管如何,找到風家傳人才是關鍵,不過京城名醫不少,可有個中高手?”

應璟決歎了口氣,“京城是有名醫,但即便是華佗在世,息眠公子曾經被挑斷的右手手筋,估計也回不到最初的完好無損了。”

“我一個朋友的師父,認識位性情古怪的大夫……”

他說了什麽,仇澈已經聽不太清。

他大腦一片空白,思緒在聽到‘被挑斷的右手手筋’這裏的時候,就被這裏無孔不入的寒氣凍住了。

[仇澈。]

[我已經不是劍客了。]

昨天息眠臉色蒼白的倚在床邊,笑著說的這句被他當成玩笑的話,再次清晰的浮現在耳畔。

遞過去的劍,息眠右手沒有接穩,砸在了棉被上,還若無其事地對他解釋。

[……抱歉。]

[剛醒,沒力氣。]

仇澈忽的不敢再深想下去,息眠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態,才能對他笑著說出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