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成帝病重的消息, 很快傳了出去。

三日沒有上朝,但凡進出皇帝寢宮的太醫,皆麵色沉重。一時間皇宮寂寂, 朝中重臣人心惶惶,預感風雨欲來,皇子黨倒是一片安靜。

大皇子的生母淑妃, 以生病的名義,把大皇子召進宮中來秘密商量事宜。

“我兒,這是個極好的機會。”

淑妃素來表現的不爭不搶,但這並不代表她真的沒有絲毫野心。景成帝幾乎不進後宮, 她和貴妃, 與後來繼任的皇後,還有一些按照祖宗規矩召進宮裏的女人一樣, 和守活寡沒有什麽區別。

與皇帝曾經的夫妻情, 分早就在他一日日追思那位來自民間, 不知姓名的溫睿皇後中消失殆盡了。

她處在深宮之中,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的兒子。

大皇子皺著眉道:“三弟那邊沒有動靜,而且,南巡的……”

淑妃拍了拍大皇子的手, “三皇子謹慎, 卻也膽小,他母妃就是那樣的性子。如今的皇後不是太子的生母,無論你們誰最終坐上了那個位子, 她都是母後皇太後, 她不會幫你, 也不會插手的, 皇兒懂嗎?”

皇後也是女人, 一邊守著活寡,一邊替自己的丈夫養著他心中妻子的兒子,即使受盡尊敬,心中又怎麽能不怨。

礙於身份,被迫賢德罷了。

“舅父那邊確實和兒子說好了,不過兒子始終覺得冒險,況且,南巡的隊伍此時恐怕已經收到了父皇病重的消息,正在趕回來,如果……”

“那就不讓他們趕回來好了。”

淑妃輕笑,“攝政王與太子頗多嫌隙,大盛朝姓應,連慎微又不可能自己登上皇位。總歸不過是在你們之中選一個繼續扶持,保住他的權勢地位罷了,這個不急。”

大皇子眯了眯眼:“母妃說得對。兒子是長子,若嫡子出事,我便比三弟高出一頭。”

如今最礙眼的,就是應璟決這個名正言順的東宮太子。

而且他剛南巡回來,地位就和之前不一樣了,應璟決已經在民間百姓心中打下了正統的身份,與他搶皇位,便是謀逆叛黨。

可他若是回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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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京城,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被有心人察覺。

三皇子府。

謀士低頭笑道:“大皇子沉不住氣了。”

“蠢貨。”

三皇子譏諷道,“不過也正好。”

京城局勢不明,攝政王跟在南巡途中,如今根本沒有表態。忠義侯府的兩個還活著呢,厲寧封不知道怎麽樣,即便兵符暫收,他父子二人在邊疆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覷。

這個時候動應璟決,真當所有人都是死的麽。

父皇病重,又不是死了,誰能保證他沒有後手早做準備。

險中求富貴,也要看看有沒有命拿。

“此一遭,大哥怕是不中用了。”

三皇子歎了一聲,扔了手裏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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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京城中預料,應璟決在收到景成帝病重的消息之後,就命令船隊全力往京城趕回去。

雖是知道不合時宜,但明燭還是鬆了口氣。

風恪給主子的藥丸能撐一個月,若是按照來時的速度往回趕,無論如何都是趕不及的,偏偏主子好像不是很在乎的樣子,她並不好一直提。

連慎微:“太子那邊最近還是沒心思吃飯嗎?”

明燭:“是,聽太子身邊伺候的人說,他今日隻用了一頓。”

“皇帝病重,他不能在跟前侍疾,該是吃不下睡不著。”連慎微淡淡道。

明燭不敢吭聲,她總覺得主子話音有種微妙的冷意和譏誚。

連慎微闔眸靜了片刻。

璟決不知曉當年事,這些年,皇帝雖然對阿姐的兒子不冷不熱,視若無睹,沒有幾分做父親的責任,也有幾分怕見麵傷懷的緣故。

可私底下的打點,卻都在給璟決鋪路。

畢竟是父子。

連慎微看向自己桌麵剛做好呈上來的點心,“你……”

他頓了下。

“算了。”

就算是送過去,依照他和應璟決如今的關係,那小子想必也不會吃。

“還有多久到京城?”

“半月。”

明沁記得清楚,那差不多就是主子服的藥的一月之期的最後幾天了。

連慎微點頭。

天南在京城替他看著,應璟決羽翼未豐,收到的消息自然沒有他靈通。景成帝驟然病重,怕是會引出來不少有心思的人。

這次回宮的路上,絕不會平靜了。

隻是不知道是誰先動手。

“給天南傳信,讓他早做準備。”

“是。”

過了會,連慎微疑惑抬頭:“還不走?”

明沁沉默道:“主子關心太子,您也該注意自己的身體。”主子的臉色一直都很蒼白,她之前都是在邊疆,暗中保護厲寧封,護了三年,回來之後發現天南嘴碎了不少,愛在主子跟前嘮嘮叨叨。

原本以為是天南失了分寸,如今她單獨跟在主子跟前不過兩三月的時間,就忍不住開始操心起來了。

連慎微笑了笑,拿起一塊點心朝她示意,“知道了,下去吧。”

明燭給他倒了杯水,這才下去了。

那塊點心被連慎微就著水慢慢吃完,船隊的夥食很好,他每日的餐中都有不少滋補之物,還有新鮮的魚肉。

他比剛醒來的那幾天好多了,除了藥,他一日三餐都在按時吃,什麽補吃什麽,不過他沒有胃口,也隻是強逼著自己往下咽,把這當成了一項任務,厭倦得很。

回京後,厲寧封治療結束還要一段時間,若還想有血可放,他的身體必須要盡快補起來。

肺腔裏又有癢意,連慎微蹙眉,掏出一塊黑色的帕子抵住唇,低咳幾聲之後,喉間彌漫起熟悉的血腥味。

帕子上被浸濕了零星幾點。

每次咳出來的血跡都很少,雖然沒有感覺,但是一直這樣有些麻煩,船隊上沒有可信的太醫,而且他的身體狀況,被外人發現了又是一場風波。

在其他人眼中,大盛朝的攝政王是個偶爾會生病的體質健康的普通人。

況且如今京城的狀況,在璟決掌權之前,他不能露出半分疲弱之態。

連慎微垂眼,捏住黑色帕子撚了幾下,上麵的血跡就看不見了。

-

六月底。

南巡的船隊在臨焚畔緩緩靠岸。

原本靠岸的地點在出發地,不過景成帝病重,一切事物交由朝中大臣處理,大皇子和三皇子輔佐,這上岸的地方,就變成了臨焚畔。

此處是入京的外城,城外是山林,城門內外素來重兵把守,因為早就收到了太子到來的消息,城門在遠遠看見船隊的時候,就已經打開了。

在船上待久了,連慎微上岸的時候適應了片刻,才瞥了眼憔悴很多的應璟決,道:“此處距皇宮還有不短的距離,殿下就算心急,也要等船隊上的侍衛都列隊整齊再出發。”

“本宮知道。”

應璟決緊抿著唇,眼底下一片青黑,明顯這段時間都沒睡好。

小誌子很快過來,快速道:“殿下,一切就緒。”

應璟決點頭,帶著人快速往臨焚城走去。

城門大開,新調來這裏守城的衛明達衛大人連忙出來迎接,“太子殿下安好,攝政王安好,馬匹已經備下,不知是否現在就往皇城去?”

應璟決:“請大人帶路。”

衛明達:“是。”

連慎微:“衛大人是新調來的?”

衛明達忙道:“是,得了賞識,前幾日剛剛上任。”

城門前又道護城河,他們走在城門前,地麵幹淨極了,沒有泥土,連片葉子都沒有。

剛沾上的,還是他們這一行剛從船上下來的人腳底下在岸邊踩的泥。

盛夏將至,天氣逐漸熱了起來,此時連一絲風都沒有。

連慎微看了眼明燭。

明燭無聲頷首,腳步一轉,慢慢靠近了應璟決幾分,不著痕跡的擋在了他身後。

一行人很快進入了城內,城門沉沉關上。

城門的主幹道上沒有人,似乎是為了迎接他們,衛明達還在和應璟決有一句每一句的交談。

應璟決明顯心不在焉:“馬在哪?”

衛明達:“快了。”

行至城中央時,周遭更寂靜,寒湛湛的箭頭從兩側高處探了出來。

連慎微神色不變,右手已經撫上了左手的扳指,輕輕轉動。

下一秒,四周草莽打扮的蒙麵人從高牆兩側一擁而下,數百箭矢齊齊放出。

一支角度刁鑽的箭矢非常陰毒的射向了應璟決的命門。

連慎微暗中推了他一把讓他躲開,緊接著眯起眼,手指一動,金屬扳指射出一根毒針,精準的刺入那刺客眉間。

刺客根本就來不及反應,就短促的呃了一聲,倒頭摔下,腦漿迸裂。

衛明達嚇得哆嗦:“有刺客!快快!來人!”

可是城中守衛不知所蹤,隻有越來越多的匪賊握著砍刀殺了過來,粗看之下,這些人之中竟沒有低於隱元境的普通武夫,拚殺間直直衝著中間的應璟決而去,像是亡命賭徒,非常不好對付。

“保護太子殿下!”

小誌子驚叫,侍衛喊殺之聲震天。明燭一邊緊緊看著自家主子,一邊注意著應璟決這邊的狀況。

射的箭矢幾乎是貼著他的肩膀劃了過去,應璟決隻驚愕了幾息,便沉下了臉,冷笑:“不知是本宮的哪位好兄長,給本宮一份如此之大的驚喜。”

他抽出侍衛的一把刀,並不見膽怯,語氣冰冷。

“本宮殺了你們。”

周圍的空氣太渾濁了,太陽當空,灰塵飛舞,連慎微有些喘不上氣,他抬手壓在了他肩膀上,道:“殿下,不要衝動。”

應璟決回頭看他:“我……”

他目光忽的一凝,幾乎是下意識的把連慎微往自己這邊拉了一下,箭矢狠狠擦過應璟決的手背。

他嘶了一聲,忙把手鬆開,手背上鮮血淋漓。

連慎微的臉色當場冷了下來,掏出一張帕子捂在應璟決手背上。

明燭驚出了一身冷汗,剛才她沒注意到的那箭要是射在主子身上,正好正中後心。

“屬下該死!”

恰巧這時,城東傳來陣陣馬蹄聲,天南帶著玄甲衛,太子心腹柯多帶著一隊皇城護衛軍及時趕到。

不出片刻,便穩定了局麵。

天南環視一周,沉著臉下馬,手壓在劍柄之上,單膝跪在連慎微身前,“屬下來遲!請主子降罪!”

柯多跪下行禮,一見著應璟決手背上的血,也是嚇得不輕:“太子殿下受傷了,微臣該死!微臣來遲!”

被抓住的刺客一個個服毒自盡。

“老實點!”

玄甲衛和護衛隊抓了領頭的一個,卸了下巴,還在瞪著眼睛掙紮不止。

連慎微唰的抽出了一名玄甲衛腰間的長刀。

右手虛虛握著,因為用的力氣不大,刀尖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場麵驟然安靜下來,氣氛卻比剛才的還要緊繃。

玄衣青年停在賊首的前麵,袍底暗金色的遊紋尊貴無匹,僅僅走了這幾步路,便給人極大的壓迫感。

“誰派你來的。”

賊首冷笑。

“很有骨氣。”

連慎微點點頭,還笑了下:“出現在這裏,想來你也知道孤是誰。”

下一秒,他毫無預兆的抬腳,狠狠踹在賊首心口。連慎微內力不能用,可往年練武的底子還在,這力道十成十的一腳,直接把人踹飛出去,胸腔塌了一塊,嘔出口血,仰躺在地上爬都沒爬起來。

連慎微:“抬過來。”

周圍人不敢吭聲,把人重新抬到他腳邊。

連慎微找了個最省力的姿勢,一腳踩在賊首腦袋上,一邊把刀尖懸在他眼珠子前,抬高,對準了他的右眼,語氣平淡。

“孤武藝不精,你多擔待。”

語罷,直接鬆手。

“啊啊啊——”

被卸了下巴,賊首隻能無意義的發出含糊淒厲的叫聲。

連慎微心中怒意稍緩,想咳嗽,卻想起自己帕子給了應璟決,便隻能壓著胸腔裏的咳意,停了片刻,鬆開腳,“天南,把人帶走。”

天南接過他手裏的刀:“是。”

咳意忍久了會不舒服,窒悶微疼,連慎微控製著自己的呼吸,對應璟決道:“殿下,我們回宮吧。”

這一眼,他看清了應璟決的眼底的神色——

警惕又忌憚。

少年儲君才回過神一樣,從地麵的那灘血收回視線。

他知道連慎微並不像是表麵那般溫潤如玉,心狠手辣和陰謀算計一樣不缺,但第一次親眼看見他親手處置人,衝擊性不可謂不強。

或許是連慎微在他麵前從來都是輕笑著的溫和模樣,應璟決第一次直白的感受到他的危險性。

他掩去眼中的戒備:“老師,這人不如交由本宮處置。”

連慎微頓了下,心中微哂,不再看他,隨口道:“天南。”

天南把人交給了皇城護衛軍。

留下處理殘局的人,他們便飛快往皇宮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