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愣住了。

她怔怔地抬起頭, 接過果子,突然回憶起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是個漂亮可愛的孩子”這樣的心聲。

西澤總是這樣……會在人意想不到的時候, 突然做些讓人的心理防線一下子就潰不成軍的事情。

黑發女孩將果子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懷裏。

西澤爾眨了下眼睛,但沒有計較,也沒有追問, 隻是繼續不徐不緩地前行。

夏佐努力讓自己把視線從那個果子上收了回去。和厄休拉不一樣的是, 在小姑娘還沒有和他們同行的時候, 他也給過西澤爾一個果子。

所以他當即就感到了一股玄之又玄的微妙宿命感, 讓他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下去。

……不過, 西澤看起來似乎還沒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眼下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跟著他找到神宮。

西澤雖然沒有阻止自己和厄休拉跟上來, 但夏佐並不認為現在的西澤會對他們有問必答。保持現狀, 抵達神宮之後再隨機應變,是目前唯一的應對辦法。

這麽想著,夏佐卻突然感受到,周圍的溫度驟然降低了一個檔次,就連他都擋不住這股深入骨髓的冷意。

——他們已經進入了北荒冰境的範圍之內。

夏佐的臉色嚴肅了起來, 開始調動起自己體內的天賦力量。

然而越往前深入,這股冷意就越難以驅散,夏佐甚至覺得這樣的冷是無差別針對所有偏向天賦的, 象征著希望和溫暖光明也沒有得到優待,而厄休拉如果不是物種問題, 現在估計和他一樣也被凍得夠嗆。

夏佐忍不住抬頭看向一直走在最前方的黑發青年。

對方全身上下仿佛自帶一個立場, 將他和周圍凜冽的寒風和深入骨髓的寒冷隔絕開來。再仔細觀察的話, 甚至能察覺到, 那些風雪都是繞著他走的。

風雪繞行。

夏佐抿了抿唇。

——關於北荒冰境有過許多傳聞,但就和戴拉死海一樣,人類的禁域並不代表是其他生物的禁域,這裏藏著的難以應付的本土生物估計隻多不少。而在這種極端地域之下,人類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但他們已經前行這麽久了,愣是一隻別的生物也沒有見到過,仿佛北荒冰境就真的隻是一塊特別寒冷、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荒原一般。

夏佐想,這總不會是因為那些東西察覺到自己是“大祭司”或者厄休拉是戴拉死海的怪物,才連頭都不敢冒。唯一一個能令他們乖乖蟄伏起來,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隻可能是前麵這位從頭到尾,都沒有對北荒冰境發表過任何言論的黑發青年。

對方理應比他們知道得更多,北荒冰境裏的生物種類很可能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可能沒有察覺到,到現在為止,他們除了自己之外並沒有遇到其他的任何活物。

夏佐微不可查地歎息一聲。

……摯友表現得越接近那個至高的存在,他就越……難以安心。

高天之上的神明冕下,如果您能夠聽到您的祭司的呼喚,請早些醒過來吧……他想救這個世界,也同樣想救他的摯友啊。

*

夏佐抬起頭,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他們現在應該已經來到了北荒冰境的腹地。

而黑發青年也終於停下了腳步。

下一刻,震耳欲聾的聲音驟然響起,聲音之大甚至讓夏佐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仿佛地殼開裂一樣的巨響,還夾雜著……無數東西破土而出的聲音。

褐發少年緩緩睜大了眼睛。

——地麵的確是緩緩向兩邊裂開了。

然後,一座幾乎能和這冰天雪地融為一體的純白色巨型宮殿,從地底逐漸升了起來,並在照射到太陽的一瞬間,渡上了一層白金色的光澤。

隨之,天光乍泄,宮殿的頂部的天空仿佛是天幕開了一扇窗戶,刺目的白色光線讓人根本無法直接用眼睛去看,即使是接觸到都忍不住落下淚水。

而先前他聽到那無數東西破土而出的聲音,就是這幾天一直都見不到半分影子的北荒冰境的本土生物們。

它們有巨型的漂亮雪狐,也有張牙舞爪的醜陋怪物,數量極多,密密麻麻地圍成了一個大圈,是讓人看到都會頭皮發麻的程度,甚至讓人疑心是不是北荒冰境的所有怪物都聚集在了這裏。

但有一點,它們是相同的。

——那就是,無論是大是小,漂亮還是醜陋,它們都不約而同地安靜待在那裏,朝著一個方向恭敬垂首,沒有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音,仿若最神聖的朝聖。

純白的宮殿並沒有落地,而是繼續上浮,直至懸空。停止移動後,宮殿正門前出現一級級的階梯,從上至下,一直抵達黑發青年身前,讓他能夠抬腳便踩上去,才安分地停下。

宛如天梯。

夏佐的眉心驟然一跳。

但他來不及阻止,黑發青年的一隻腳已經踏了上去。

那輪日光也仿佛照耀到了他的身上,於是從發頂開始,日光籠罩過去,他的整個人開始發生改變。

踏上第一級階梯。

黑發的發頂出現了鋪撒下來的金色神紋。

踏上第二級階梯。

金枝金葉緩緩繞上了他的發絲。

踏上第三級階梯。

漆黑的裘衣被自然而然地替換成了高潔的聖衣。

踏上第四級階梯。

黑發青年的耳飾顯形,而後化為一本印有日月的藍色書籍,緩緩落在了他的掌心。而右手中,銀色的權杖無聲顯現。

……

夏佐和厄休拉早在階梯出現的時候,就敏銳地意識到了不對勁。

而夏佐的直覺給他的反應更快,他下意識就伸出手,想要拉住黑發青年的衣袖,卻發現自己無法再上前一步。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黑發青年一步步地登上天梯,一步步遠去。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原來……是這樣的。

神化的最後一步、是去往神宮。

是他想錯了。

他是人造神明,卻根本就不需要在神宮獲得承認。

神宮隻是最後一步。

人造神明隻需要入主神宮,以肉身獻祭,代替真正的神明穩住世界的平衡。

……又被騙了啊。

明明所有人都在和他暗示,神宮是他的最後一個機會,為什麽要騙他……?為什麽?!!

【……也是給他一個機會。】

他說了,這是機會。最後的機會。

一邊的厄休拉驟然察覺到什麽——褐發少年身上的天賦力量和靈感正在極具升高。

不,除此之外,還有……那部分還沒有徹底喚醒的,屬於大祭司的血脈。

黑發女孩收回視線,幾乎是一瞬間就做出了決定。

——西澤還沒有完全神化。

那麽,他就隻是一個半神,他們許久之前,曾經在監獄當中,用克萊斯特家族的秘法所定下的契約紋路,或許依舊可以對他產生作用。

但這次,不再是夥伴的約定了。

單方麵的誓約,必定更加堅定和決絕。

隨著她口中異族話語的傾吐,她整個人都開始化為黑紫色的霧氣。

【厄休拉,今日以戴拉之名起誓願成為神之仆從,永生永世為神明效力,為您敬上我一切的力量和忠誠。】

一道金色的連線微不可查地出現在了她和黑發青年之中。

隨後,凝聚起來的黑紫色霧氣替代了放入掌心的書籍,化為了他的金瞳耳飾,金色的豎瞳隨著他的目光一同轉動。

黑發青年的腳步似乎頓了一下。

也就是這一瞬間,階梯之下強大的禁錮裂開了一絲微小的縫隙。

褐發少年上前一步,他的發尾紅得像血,眸中仿佛有金色的烈火燃燒,身軀也隨著血液的流動,出現金色的紋路。

他踏上了第一級台階。

而此時的半神也終於微微側過身,垂眸回過了頭。

他眼中的空茫已經徹底被對眾生的悲憫和亙永的平靜所取代,當看到這目光的時候,人們隻會意識到這是一位神明,任誰也不會想到,這曾是一雙會露出淺淡真實笑意的黑發少年的眼睛。

“大祭司。”

他如此說道。

褐發少年在這一瞬間,明確地感受到了【神明】的注視和加恩。

所有的心理防線仿佛一瞬間潰敗。

殘存的信念驟然崩塌。

也正因為他是大祭司,所以他清楚地知道,這樣的注視和加恩,來自於誰。

他感到臉上有些許涼意,似乎有什麽東西凝結成冰了。

“……冕下。”

他再一次對對方喚了冕下,盡全力用穩定的聲線,一字一句地說道:“您是不會說謊的,對嗎?”

不等神明回答,他便咬著牙開了口,緩慢卻帶著微不可查的顫抖問道:

“如果我想救一個人,但我已經救不下他了。無論怎樣都救不下了。我該怎麽做……冕下。請您幫助我,冕下。”

他深深地垂下了首。

這是神明的大祭司與神明的對話。

他的一切請求,都必須建立在承認對方是神明的基礎上。

所以,那個請求……他不能說。

“請您幫助我。”

“這是您的大祭司……過去、現在,也是未來,對您唯一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