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庭院內。

九月末,滿院枯黃落葉更顯慘淡破敗,而前院的秋海棠開得更勝。

秋風緩緩撫過,幹枯樹葉隨風落下,翩然起舞,可不等落地,銀光閃現,樹葉被劈斬開來。銀光像是沒了窮盡,如絕佳匹練繚繞在庭院中,一樹枯黃落葉怎麽也墜不到地上,在半空便被當中劈開。

星辰力求刀路凝沛,盡量讓劈斬的軌跡迅捷,減少控刀時不必要的動作。他的刀法又不算刀法,不似尋常遊俠兒那般花哨養眼,劈斬直來直去,為了能及時收住刀勢,手腕力道極大,腕臂翻轉間,狹長尊神刀就能以極刁鑽的角度切去。

他索性褪掉上衣,赤臂握刀,看似清秀消瘦的公子,身體卻肌肉線條流暢有力,手臂修長勻稱,握著刀的右手平舉起來向前一刺,手臂加上尊神刀狹長刀身,威力不亞於一柄長槍奮力攢刺,這與星辰持刀右臂力氣奇大分不開!

練刀近十日,擁有這柄量身打造的刀後,對刀的駕馭愈發得心應手。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能無師自通般掌握讓一名刀法大宗師都無敵縱容的淩厲刀法,總覺得握住刀後,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就湧現在腦海中,荒誕又滑稽!那些記憶清晰又分明,他在極北的河邊騎馬,跟隨無數披著鐵甲的武士征戰廝殺,有穿著華麗祭祀長袍的老人跪在他麵前叫他‘行走在人間的神’,有一名眼睛是狼一般幽深碧綠的武士冷漠的看他一遍一遍揮刀劈樁……

這些記憶零碎片段來的突兀無比,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瘋了?

他分明是梵陽商賈豪門的小公子,享受榮華富貴,怎可能去極北蠻荒凝腥的草原?他長這麽大連梵陽都未曾出過,來這尚吉城還是長這麽大第一次出遠門!

模糊零碎的記憶片段仿佛在與他現在的記憶交戰,以他腦海為戰場,直欲將他腦子從當中劈開!

星辰冷哼一聲,身子輪轉,修長手臂擎刀掛風,發出憤怒馬蜂般的錚鳴。公子將刀如箭矢般甩出,如一道黑色的光線,直直釘入院落老樹內,入樹一尺餘深,火耀金鑄成的龍形刀鐔震顫不已。

他握拳又鬆開,指甲扣進肉中也渾然不覺痛,緩步上前,伸手握住釘在樹中的刀,鯊皮金線包裹的刀柄與掌紋肌理貼合完美無瑕,手臂緩遲發力,刀身從樹中徐徐拔出。左手撫著冰冷墨黑的刀身,隻覺得冷得像冰,卻沒有想到過它也會燃燒,如同他明澈的珊瑚紅色的眸子。

每天清晨午後練刀,是他自己給自己定下的規矩,抬頭看了看掛在天邊的溫和秋陽,時間也該差不多。

肥胖的小五捧著少爺的長袍如一個肉球般滾來,踮起腳尖將衣服披在少爺肩頭,諂笑道:“少爺把衣服披上,秋天天涼,別受了涼生出病。”接著捧起刀鞘,將狹長墨黑的尊神刀收入鞘中,端詳著得意道:“真不愧是我家少爺,名刀才配得上您身份,嘿嘿!”

星辰一抹臉上汗珠,“你小子是想說鑄造匠人是你找的,小爺我能有這麽一把刀,全是你的功勞,小爺我該賞你是不?”

被看穿心思的小五撓頭一笑!“這不月底了……少爺那回在甲秀湖邊不是說月錢加二十兩麽,嘿嘿……”

公子聽了當即瞪眼翻臉,抄起裹在刀鞘中的尊神就朝小五肉上招呼,怒罵道:“驢操的還敢提那天的事!站住別跑!”

“哎呦……哎呦,少爺慢點跑,衣服穿好,別著涼了……”小五挨著打還不忘提醒少爺,這份赤膽忠心,可謂可歌可泣!

反正少爺不會真打他們,刀鞘打身上又不怎麽疼,小五臉上並沒多少痛色,除了在甲秀湖畔時,他們做掉兩名持弩殺手找少爺後,肚子被踢了一腳,那次真是生疼,也最心酸!

興許是追累了,公子輕哼一聲,停下腳步,小五聞見身後沒動靜了,回過頭白胖麵頰嘿嘿一笑,顯得憨傻可愛。

“少爺啊,小的覺得您這樣自個枯練練不出大名堂!刀是活的,您這樣一個人隻能練出死刀!”小五湊上前來說道。

“你還懂刀?”公子斜眼瞥了他一眼。

“嘿嘿,小時候咱也有當個大俠的念頭,恰好村裏有個從江湖上退身的老人,說練家子啊,自個練,練不出大俠,師傅領進門,教給你的都是他能說出口的東西,可要是隻把師傅說的學會了就能成大俠了?那人人不是看著武功秘籍聽師傅教授技藝就能成一流高手?”

小五偷偷瞄了一眼,發現少爺聽進去了,繼續說道:“好多東西都是學不來的,隻有自個慢慢體會。您看前不久趙老宗師和您切磋,您一天就把刀術熟悉掌握了,還使出轉狼鋒把老宗師嚇了個驢打滾!可這幾天您自個枯練,沒什麽進步不是?這學武啊,把師傅教授的招式練得再熟稔,可跟壓根沒學過功夫的草莽漢子對打,都不一定能贏!為什麽呢?對手不會按照招式一招一招給你喂,亂拳打死老師傅就是這個理,您的敵人也不是刀樁站在那兒讓您砍,是活的,會還手也會砍你,就看您怎麽把別人教授的東西融會貫通,琢磨出屬於自個的招式……”

星辰若有所思道:“有理!”

聽小五說這些話時,竟覺得分外熟悉,仿佛有人曾對他說過般。模模糊糊的零碎記憶片段裏,說這話的人仿佛也是披甲執刀,與他一樣刀身狹長的牙刀,隻是刀鐔處是一隻銅鑄的狼首,刀刃就從狼張開的嘴巴裏吐出來……剩下的,就再也想不起來了。

“那就去找個人砍?去找誰晦氣?”星辰一臉玩味,伸手撫著下巴,與小五胖的都快眯成一條線的小眼睛相視一笑——彼此心知肚明。

“嘿嘿,少爺加油,報得上回大仇!”小五握著肥短拳頭,凶神惡煞說道!

星辰伸手揪住小五耳朵,狠狠說道:“這次你和六子再敢丟下老子自己開溜,我宰了你們!”

“一定一定,這次誰再敢溜,豬狗不如!”小五咚咚敲著胸脯保證。

“滾……”公子已經轉身朝自個房間走去,頭也不回的甩下這個字。

小五回頭看了看一直默然不語的六子,嘿嘿一笑,“小六子,有熱鬧看哦!”

隻是這個傻弟弟這次沒有附和他憨傻一笑,眉頭蹙在一起,憂聲道:“這麽做,恐怕夢陽那位不會高興……”

“嘿嘿,夢陽那位?天高皇帝遠的,能管著?再說紈絝揍紈絝在尚吉城不是再正常不過?”小五滿不在乎道,隻是眯縫起的眼神冰冷無情。

“不怕把少爺推到風口浪尖惹出是非?”六子歪頭道。

小五桀桀笑道:“少爺是猛虎,他握住刀後那眼神,冰冷無情!沒有真正殺過人絕不會有那樣的眼神!我們聽命於國師來梵陽不過一年,少爺之前經曆了什麽我不知道,隻是僅憑這一身刀術,足以讓我心服口服!國師對少爺如此重視,甚至到了忌憚的程度,我們若想自由,就得選定一邊站好位置了!”

“忌憚?”六子喃喃自語,修羅國師有多可怕他是清楚的,少爺能讓修羅大國師都忌憚麽?

“六子,容不得我們多想,一輩子躲躲藏藏做見不得光的死士,這日子我真他娘過夠了。我隻想拿回本該屬於我的命,僅此而已!”小五悲涼笑道。

可悲?沒錯命本身就是自個的,現在卻要從別人手中奪回來,不是可悲是什麽?

小五不言語,隻是低頭桀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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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海藍大褂衫,滿臉絡腮胡的中年人單膝跪在李家大公子麵前,雙手將一枚精致純金鑲寶石的發簪捧向主子,麵容冰冷沉靜,再無讓人覺得心頭一暖的嗬嗬笑容。

李輕裘接過金發簪,冷聲道:“公主殿下的?”他捏著釵子,手指撚動,簪花也隨之轉動,璀璨奪目,那蝕刻出的‘皇甫’二字流光溢彩。

“少爺,公主殿下的居住的客棧也已經打探清楚,隻是屬下身後跟著鬼部的小尾巴,不敢輕舉妄動,怕壞了大事,所以先行回來向少爺複命!”

“你做的很對!偷偷摸摸去擄公主,隻會引得鬼部斥候發難,弄不好本公子真要宰一名皇子了!爹爹說鬼部潛入尚吉城的有六十餘人,派滄海軍斥候諜子一一捉對盯住,剩下斥候換上滄海軍製式衣甲,擺出皇家禮儀,跟本公子大張旗鼓去迎接公主殿下,爹爹交代的事情,就算完成一半兒!”李輕裘身材頎長,負手而立,言談間竟有揮斥方遒的大氣。

單膝跪地的滄海軍鷹犬小頭目咽了口唾沫——誰說大將軍家的公子是廢柴草包?如今言談間的霸氣,幾乎與老將軍如出一轍!

能冷著臉說出‘宰一名皇子’這樣的話,真的就是個胸無大誌的膏粱紈絝?

滄海軍在西南三郡憋屈了近二十年,老將軍一年一年衰老,將士們都是看在眼裏。而滄海軍青黃不接的形式愈來愈嚴峻,人心惶惶,生怕老將軍一個冬天沒撐住,李字戰旗就倒了,十五萬兵馬就散了!

少爺有長進,是好事!隻要少爺成熟的速度能趕上老將軍衰老的速度,那滄海軍戰旗就倒不了……

隻是一開始就要和皇族死磕,就算僥幸磕贏了,恐怕以後滄海軍的日子比現在還難過!

萬一要是磕死了……他沒再想下去,不願意想,也不敢想!

抬起頭偷偷看了少爺一眼,麵容依舊俊逸,西南三郡男子大都身材粗糲,少爺這樣男人女相的皮囊本就極出彩!

隻是臉麵再無之前紈絝的虛浮笑容,隻有陰沉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