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恒當,尚吉城第一大當鋪,甚至在整個梵陽都是數一數二大當鋪。尚吉城是座銷金庫,不僅有富賈巨商在風月之所為花魁頭牌日投千金,更有狂熱賭徒輸的傾家蕩產,不惜典當家業以求一盤翻身贏回來,而一次性能吃下富商家業的,尚吉城唯有德恒當一家。

德恒當什麽都敢收,不管是朝廷命官或是富甲一方,隻要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都可以折成銀錢收進來。甚至連買賣人口這類勾當也幹的天衣無縫,尚吉城表麵的華麗掩蓋住底層人民的困窘,富人喝酒吃肉逛青樓,窮人撿剩飯饑一頓飽一頓,甚至有父親將家中小女典當,獲銀兩數十,被喚作‘養育錢’,這就算報了十幾年的養育恩情。

在曆史中,尚吉城一直被譽為天下名闕第一城,天下奢華第一城,是最適合享樂的城闕,而最底層百姓眼中看來,這一切不過是粉飾骷髏,尚吉城實則是榨幹窮人養肥富人而已。

就是整個梵陽曆史來看,王朝富庶不假,卻是貧富差距極大,富人愈富,窮人愈窮,王朝貴族階層枝繁葉茂,作為根基的平頭百姓腐朽槁枯。

這一日德恒當來了一名其貌不揚的中年人,絡腮短須海藍大褂,看起來家境算是殷實。可德恒當的夥計眼光何等老辣,深諳一些富人不願露富,為人處世低調,真正出手時確實石破天驚。

夥計快步迎上前,惺惺笑道:“這位爺,您是來挑寶貝還是出寶貝?咱這店,老字號,隻要您老開口,咱都能給你倒騰出來!”

中年人微微一笑,懷中掏出一張銀票塞進夥計衣領,“來瞅瞅,小哥給領個路唄?”

夥計抹平折起來的銀票,一看麵值,當即喜笑顏開,諂笑連連,見四下無人注意到他,立馬將銀票揉成一團攥在手心。“爺您說,瞅上什麽寶貝隻管開口?咱家店就算折點本賣給您也成,就當交您這麽個爽快朋友!”

中年人摩挲下絡腮胡須,在走入燈火通透的閣樓,慢慢踱步,漫不經心瞥著靠牆陳列的各色珍寶,神情竟有些百無聊賴。

敢情這位爺對這些寶貝都看不上眼?夥計心中更喜,擺在一樓的古玩珍寶就是充個門麵圖個好看,算不得金貴。德恒當閣樓五重,陳列珍寶價值層層遞進,一樓頂多是讓門外漢看來流光溢彩,金貴非常,對正兒八經達官顯貴來說,太顯俗氣。

若是能讓這位一上手就遞出千兩麵值銀票的大爺在三樓四樓買上件寶貝,他還不被記一大功?至於五樓珍寶,他不敢想,整個梵陽能買下陳列在五樓珍寶的,屈指可數!他不信自個撞了大運能遇上這麽個貴人!

中年人隨著夥計步子朝二樓走去,手扶雕花欄杆,笑嗬嗬問道:“先打聽個事!”

“爺您說,小的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中年人略微低吟片刻,努嘴道:“近些日子,你家店可有收到一枚刻著印章的金簪花,或是別的什麽精致黃金小玩意?”

黃金小玩意?夥計暗自腹誹,黃金玩意說實在的賣不出好價錢,純金白銀,俗氣,富人們最不缺的就是黃金白銀,用等值黃金買黃金首飾,頂多在手工上賺點兒,再就沒什麽利潤。

除非是那千斤黃金才煉得出些微的火耀金,一般黃金小玩意真算不得什麽。

達官顯貴們都喜好寶石,珊瑚,翡翠諸如此類比黃金高雅的珍寶,尤其是珍貴玉器,素有黃金有價玉無價的說法。

夥計笑容有些掛不住,說道:“客官,店裏黃金玩意兒一天出入沒一百也有八十件,小的還真記不住!要不給您查查賬本?”

中年人隻是嗬嗬一笑,一副好說話的樣子,伸手又在夥計領子上塞了張千兩麵值的銀票。

“嘿,爺就是爽快人,小的這就給您翻賬本去,您先在二樓雅座歇歇!”夥計眉開眼笑。

中年人撫著絡腮胡子,依舊笑嗬嗬,一臉好好先生的樣子。

他隻是德恒當裏一個普通夥計,翻賬本?他還沒這資曆,這要找當鋪二掌櫃的說,隻是有錢好辦事,先後收了兩千兩的銀票,自個留一張,另一張孝敬二掌櫃的,讓幫襯著查下賬簿,若是能找到那好說話的中年人想要的東西,肯定少不了打賞。

夥計別的不行,看人相麵必須得有一手,能不痛不癢送出兩張千兩銀票,身後家底可見一斑。

中年人依舊隻是嗬嗬笑,徑自進入裝飾高雅的隔間,臨窗而望,城內車水馬龍,熱鬧的很呐。

他雙手插在海藍色大褂袖中,極其市井小民的模樣,絡腮胡子嗬嗬笑著,看起來像生活還算過得去混一天是一天的憊懶漢子。隻是他眉毛下深陷的眼睛沒有絲毫笑意,是一種老謀深算,極其精明冷酷的神色。

找個人就這麽難麽?他嘴角冷笑。

“爺,咱二當家的親自來了!”離開不久的夥計推門而入,臉上掛著五指紅痕,眼中蓄滿淚水,一臉委屈。他身後跟著一個麵淨無須書生模樣的男子,看著笑嗬嗬坐那裏的中年人,心中驚濤駭浪,再無半點小覷之意。

能驚動二當家的,絕非常人,甚至是權傾朝野的命官都不見得能讓二掌櫃親自出麵。

“你出去!”書生男子扭頭對夥計說道,接著上下打量一眼端坐如山一臉笑嗬嗬的中年人,彎腰作揖,“小生德恒當二掌櫃呂森嚴,手下夥計不懂事,多有冒犯,還望客官見諒!”

說著就將那兩張被送出去的銀票放在中年人身邊桌案上,拱手而立,神情恭敬又不失氣節。

中年人看著被還回來的兩張銀票,輕笑道:“賞給夥計的,呂掌櫃何必如此不給麵子?”

二掌櫃也是微微一笑,說道:“就怕有命拿錢,沒命花錢,咱是正經生意人,該拿的拿,不該拿的錢,分毫不取。”

中年人嗬嗬笑,深陷眼窩神情冷了一分。

“客官不知所求何物?能否說的詳細?”二掌櫃若無其事道。

“刻著皇甫家印章的精致黃金小玩意,可曾有收到?”中年人被看穿來意,索性不再遮遮掩掩,開門見山說道。

“皇甫家的東西?前不久還真有過!客官請過目!”二掌櫃上前一步,袖中探出一枚金發簪,蝕刻出的花紋流光溢彩,尤其是簪花處鑲著一塊晶瑩寶石,更顯金貴精致。

二掌櫃將金發簪放在這名其貌不揚的中年人身邊,立刻向後退去——他不敢與這個看起來憊懶的家夥相距三步以內。

這枚金簪花在他手裏已有半個月,始終未敢封存入庫,反而被他隨身帶著,揣在身邊像捧著一隻隨時會炸裂的蜂窩,發簪用金色澤正圓,鑲嵌的寶石細致透明,皆是上佳。可這些都不算什麽,德恒當裏金貴玩意兒還少麽?可偏偏就是這枚發簪讓他覺得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簪花背後蝕刻‘皇甫’二字,讓這枚頂多算得上不菲的發簪一下子超脫起來。

能把皇甫家的東西隨便拿出來典當?他敢隨意收麽?

且不說這枚發簪價值幾何,來典當這枚金發簪的人又該是何身份?

所以一聽夥計說有人打聽黃金小玩意,還出手闊氣打賞他一張千兩麵值的銀票,就讓他神經繃緊後背汗濕,當即一巴掌甩在夥計臉麵,怒斥:“別人給你錢你就敢收?你有命花這錢麽?”

夥計戰戰兢兢又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哭喪臉說:“其實打賞了小的兩張銀票!”

二掌櫃也來不及計較手下夥計欺瞞自己的事,趕忙朝這個其貌不揚出手闊綽的中年漢子奔來——果真是衝這枚金發簪來的。

中年人接過發簪,迎著透窗而入的秋陽,仔細查看。呂掌櫃朗聲道:“手下夥計收這枚發簪時,折價一百又二十兩碎銀,待我查到這枚金簪花時,深知其遠不止這個數,就派人再給這金簪花的主人三倍其價,算是補償,隻是未能找到典當此物之人……”

呂掌櫃心中叫苦不迭,手下夥計給這枚金簪花主人開價隻有區區五十兩,而出手此物的人似乎並不知道這枚簪花的價值,捧著銀票就興衝衝的走了。待他看到這枚金簪花時,心裏就有些不安,興許是要壞事了。他也根本沒有派人去找此物主人——德恒當日進鬥金,區區幾十兩,壓根沒放在眼裏。

掌櫃的這是心存了一份僥幸!

如今看,這事兒遮掩不住,就看怎樣消災避禍,送走眼前這個一臉嗬嗬憨笑的瘟神。

“呂掌櫃會做生意,更會做人!”中年人放下簪花,幽冷的眼睛瞥了掌櫃一眼。

“謬讚,謬讚了……”

“典當這枚金發簪的人,在哪裏?”中年人將之淡然收入袖中,絲毫不覺得不妥。

看到發簪被收走,掌櫃心中如同巨石落地,哪怕這筆生意就這麽黃了,也比這麽提心吊膽強,“夥計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小姑娘?”漢子絡腮胡臉泛出笑意,那就錯不離了,“知道那姑娘住處麽?”

“這個這個……”掌櫃白淨臉麵略微生汗,“客官若是需要,在下可派人去查,經營德恒當這麽多年,在尚吉城裏能動用的人脈也是不少……”

“不勞費心!”中年漢子站起身,有了這個線索,要找個人對於他來說還難麽?作為鷹犬諜子,些微蛛絲馬跡都能讓他們順藤摸瓜出來。

他整理了下身上海藍色大褂,雙手又如市井流民般插入袖中,笑嗬嗬道:“就當今兒我沒來過,呂老板繼續做生意,不打攪了。”

掌櫃笑道:“客官不再坐會兒?”

漢子搖頭,“事情還挺多,待閑下來再來叨擾呂掌櫃!”

“那就不送?”

“嗯,走了!”

相敬如賓更如冰,待中年人跨出門檻,掌櫃的總算長長舒了口氣!送出去一個金簪花不算什麽,打死也不願和皇族生出是非!

他看著桌上中年人未收走的兩千兩銀票,眼神陰翳,快步上前,將之抄在手中,手指連動,撕得粉粉碎。

那人的意思很明白,錢就放這兒,東西拿走,而他,必須守口如瓶,此事誰都不能提!牽涉上皇族的事,能這麽算了,已屬萬幸!

“不長眼的東西!”掌櫃的以不符合讀書人身份的惡毒語氣咒罵道,也不知他罵的是貿然開價收下這枚金簪花的前台夥計,還是竟敢拿那人銀票的夥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