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本已回暖的江川市突然下了一場大雪,讓生活在這座南方城市裏的市民興奮得不得了,翹課的翹課,翹班的翹班,還有人專門驅車幾十公裏去市郊,隻為能盡興地玩雪。

到了中午,雪越下越大,白絨絨的雪花覆蓋了整個世界,世間萬物都變得晶瑩剔透。

整個江川一中都在躁動,無論男生女生,下課後都衝到室外瘋玩。

池越也很高興,因為許策最喜歡雪,他拍了很多照片:落在掌心的雪花,被積雪壓彎的枯枝,雪緞織成的小路,窗戶玻璃上凝華的霜花……每個課間他都跑出去拍照,下午上課前已經拍了上百張。★咬幺☆

池越精挑細選了十多張,一起發給許策,“下雪了,哥!可惜你不在江川,但是我都幫你看到了,雪花真的很美。”

“還有,我很想你。”池越說。

江川市近郊的棲杉墓園,此時此刻冰天雪窖,廖無人煙,一排排冰涼的石碑沿著山脈的起伏矗立在風雪中,刺骨的寒風在寂寥地低語,像是在吟唱悲戚的哀曲。

許策手持一捧顏色豔麗的玫瑰,沿著高高的石階一路向上。

每座石碑都覆蓋著極厚的白雪,平日裏或奢華或樸素的墳塚,在大雪的掩蓋下變得難以分辨。

許策上山的步伐一直不疾不徐,不像是行走在陰森寒冷的墓園,倒像是閑庭信步於宜人的美景之中。

走過接近山頂的小道,許策終於來到父母的墓前。

也許是爬了太久的台階,許策的臉頰白皙紅潤,顯得氣色極好,他伸出手,一點也不懼怕寒冷般,用掌心將石碑上的雪花一點一點擦拭幹淨,然後將懷裏的玫瑰,很輕柔很小心地放在了雙人墓碑前。

許策很長一段時間都睡不好,導致記憶力也變得有些不好,他不太記得,具體是從哪天起,玫瑰就突然變成了他最喜愛的花。

許策笑了笑,不要緊,忘記的都是不重要的,頂要緊的事,他一件也沒忘。

好久沒來看爸爸媽媽了,最後這次,就不送白菊了,送他們自己最喜愛的花,他們見到後,應當也是喜歡的。

墓園地麵濕冷,許策卻毫不在意地坐了下來,他眼中帶笑地看著雙人墓碑上爸爸媽媽定格在三十歲的模樣,雪花紛紛揚揚,石碑上風華正茂的一雙璧人,也微笑地看著他們最愛的寶貝。

良久後,許策轉過身,背靠在冰冷的石碑上,慢慢仰起頭,看向陰沉的天穹,碩大的雪花像鋒利的冷箭密不透風地朝他刺過來。

雪虐風饕,每一片雪花都像背負著沉甸甸的重量,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越來越清晰狠戾地砸在許策的臉上身上,然後悄無聲息地穿透每一寸皮膚和筋骨。

許策拿出手機,看到幾個小時前池越發來的照片。

每一張照片,許策都看得很仔細,每一個細節都舍不得錯過,小崽鏡頭裏的雪可真美呀,雪雪白,還軟軟茸茸的,完全不像他眼前的雪,暴虐陰鷙,一點都不好看。

許策凍僵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撫過對話框裏的最後一段話,池越說,他很想他。

許策想,還是不要點開池越的頭像了。

手指抖得厲害,視線越發模糊不清,許策一邊揉眼睛,一邊在對話框裏,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殘忍決絕的話,“池越,我們分手吧,你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以後就不要再見麵了。”

無人的墓園,鵝毛般的大雪從彤雲密布的天空中飄落下來,天地間靜寂無聲,美好得不似人間。

許策的手裏握著一封信,信封折口沒有打開,郵戳是一年前。

池越學習的時候一向沒有看手機的習慣,待到晚自習結束後他才拿出手機,見到許策的微信頭像旁有個紅色的①,高興壞了,最近很難得才能收到他哥的信息,果然下雪有用!

池越點開對話框,盯著許策發來的信息。

半秒不到,他摁滅屏幕,閉了閉眼。

池越想,可能是刷題刷太久了,眼神都不好了。

過了好幾分鍾,池越才睜開眼,看向教室前方的黑板,黑板上的板書很清晰,確定自己的視力沒有問題後,池越才重新劃開手機,盯著許策和自己的微信對話框,認真看了三遍,簡簡單單幾個字,他卻如同喪失了最簡單、最基礎的理解能力,怎麽也看不清,讀不懂。

夜裏的雪下得更大了,教室裏的暖空調被值日的同學關掉了,寒意仿佛在一瞬間洶湧而至,池越的手指被凍得微微發抖。

他冷靜地退出微信,點開通話界麵,按下爛熟於心的號碼,聽筒裏傳來機械女聲平淡冷漠的聲音,許策的號碼已經無法接通。

池越告誡自己千萬要冷靜,許策不會這麽不負責任,他最近心情不好,可能是拍戲的時候受委屈了,自己又不在他身旁,然後他又不好意思對著唐湉等人發脾氣,所以隻能在最親近的人前麵犯犯渾,沒關係,就讓他鬧鬧脾氣,過一會兒就好了。

一會兒就好。

池越的手抖得厲害,他退出通話界麵,重新點開微信聊天列表,眼前突然白花花的一片,大約十幾秒的時間什麽也看不到,等到他的視線重新聚焦的時候,見到棒球棍正站在他麵前,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池哥,你怎麽了?你的臉色好難看,是身體不舒服嗎?”棒球棍的聲音十分焦急。

池越沒有理棒球棍,他一遍又一遍地,不死心地打開微信,強製退出,再打開,再退出……跳出來的永遠是一個觸目驚心的驚歎號。

這一年的陽春三月,江川下了一場大雪,降雪量突破了有氣象記錄以來的曆史極值。

池越摯愛的人,最喜歡下雪的日子,他卻選擇在這一天,決絕地從池越的世界徹底消失。

池越離開江川市的那一天,許策獲得了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

電影《麥芒》先拿獎後上映,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看好國內這個剛剛成立的影業公司投拍的第一部 電影,直到組委會宣布《麥芒》獲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男主角在內的19項提名,創金像獎曆史新高後,才受到了空前的關注。

特別是這部電影的男主角,除了劇組官方微博例行宣傳時發布的劇照和片花,沒有人能從別的渠道窺視到這位熱門影帝候選人在角色以外的任何信息,各種猜測不斷,各種八卦小道消息漫天流傳,所有人都對這家神秘的影業公司和電影圈新人充滿好奇。

前往NY市的國際航班即將起飛,池越的手機屏幕上正在播放金像獎頒獎典禮的直播畫麵,他麵色平靜地看著手機,終於等到了最佳男主角的頒獎環節。

台上的頒獎嘉賓已經講完串詞,大屏上依次播放入圍的四部電影片段。

池越終於見到了許策。

許策穿著一襲雪白長衣,向他緩緩走來。

“我的一生已經到了盡頭,你曾經問過我,到了這一天,我會不會害怕。”許策唇邊帶著一抹極淡的笑,“我又不是神仙,怎麽可能不怕。”一行清淚滑過臉頰,許策說:“是我負了你,所以,我願意成為永世的孤魂,生生世世,都不安息。”

池越的手微微發抖。

頒獎嘉賓閑談了一番,終於打開信封湊近話筒,他們一起大聲喊出了許策的名字,全場瞬間掌聲雷動。

池越沒有等到許策上台領獎就關掉了手機,巨大的鐵鳥以300公裏的時速駛離跑道,帶著他一敗塗地的愛情飛向大洋彼岸。

從陽光熱烈,繁花絢爛的盛夏,到大雪紛飛、朔風淩冽的初春,一年七個月的時光,如同大夢一場。

池越眼眶赤紅,呼吸急促,手指懸在刪除選項上發抖,他閉上眼,終於按了下去。

他不再給自己猶豫後悔的機會,從微信到通訊錄,再到相冊,他一邊狠戾地唾棄躲藏於軀殼裏那個懦弱卑微的自己,一邊毅然決然地將他和許策的全部過往刪除得幹幹淨淨。

八十分貝的噪音中,池越藏在心底深處,最後的僥幸和妄念被徹底掏空,他伸出雙手捂住臉,壓抑住喉頭杳不可聞,嘶啞哽咽的聲音,“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