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見人厭惹憐惜
蘇小曉坐在醫館涼涼的長木凳上,不安地看著那個老郎中診過脈,瘦骨磷峋的手指撫著雪白美髯,遲遲不肯開藥,目光不住在媣雲和男孩間遊蕩,凝重的神色,仿佛麵對的是什麽百年難得一見的疑難雜症。
一路上,男孩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頭微微垂下,發結不知何時掉落,黑色長發披散肩頭,映的臉龐越發蒼白,脆弱的惹人憐寵。
蘇小曉忐忑的張口問道:“大夫,這孩子如何?”
大夫仿佛這才注意到她,掃視片刻,眼光越發淩厲,轉過頭,嚴聲對媣雲道:“孩子生了就要好好的對待,不要等孩子受不住了才來找我,看你這兩個孩子,沒見過這般偏心的。”
媣雲聽得驚訝,知道大夫誤會了,忙道:“這個男孩,是路上救得,我女兒……”
蘇小曉猛地跳下椅子,兩三步奔到老郎中桌前,打斷媣雲的話。“什麽?你說,他的家裏人虐待他?”
神情憤憤,目光銳利,可謂凶神惡煞,連老郎中都猛地心裏一緊,這才反應過來,怕是自己誤會了,連連擺手道:“罷了,這種事……唉,我開方子吧。”
懸壺濟世,這郎中倒是性情中人。
男孩一直默不作聲,頭向裏看不出表情,蘇小曉輕輕歎了口氣,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老氣橫秋的道:“莫怕,一會兒我隨你回家,欺負孩子,什麽東西!”
說著,忍不住恨恨的踢了腳木桌子,正碰到桌腿兒棱角上,倒吸一口冷氣,蹲下身抱著腳苦笑,男孩受了委屈,自己竟如此生氣,還是很在意他呀。
媣雲低頭,看蘇小曉如無其事的站起身,便接過大夫遞來的薄薄一張藥方,道了謝,將男孩放在長凳上。特地叮囑道:“小曉,乖乖和哥哥坐著,我去買藥。”
蘇小曉撇撇小嘴,心想:我什麽時候不乖了?
男孩卻忽然道:“不必了。”
媣雲看著男孩的眼神,似乎明白些男孩的意思,笑道:“沒關係,你既然幫過小曉,一副藥算得了什麽,不必怕家裏人責怪你,病是先要看好的。”
男孩瞅了眼身旁的小女孩,想了想,沒有再多說。
媣雲去前堂按方子抓了五副草藥,紙包穿成一串,提著頂頭打結的細麻繩,拿出荷包付過帳,對兩個孩子招手。
男孩看著激動地跑過去的蘇小曉,一步步走上前,伸手接過藥包抱在懷裏,偏過頭看著媣雲,聲音沉穩的似乎沒有一絲感動和恩謝:“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媣雲目光一呆,看向男孩,忽然想起了一些前幾年京城四處傳言的驚懼事,那是一個噩夢般的詛咒。她猛然醒悟到男孩的身份,頗有顧慮的後退一步,警惕的盯著他,神色一瞬間冰冷,不複方才的憐愛。
女子方才溫柔如水,轉眼卻如見蛇蠍,避之不急的無情,男孩看在眼裏,不哀不怒,平靜的道:“知道我的身份了?那我回去了。”
媣雲動動唇,似乎還欲再說什麽,終是沒有開口解釋。
蘇小曉看兩人站著不動,互相打啞謎,空氣似乎越來越冷,忙走在男孩身邊,想拉他的袖子,又憶起荷花湖畔男孩豁然變色,收回手立在他身旁笑道:“走吧,我和你一起回去,替你找家裏人解釋,不用擔心。”
媣雲憂慮的看著蘇小曉湊到男孩身前,一把拉住小曉的胳膊,笑得頗不自然:“小曉,哥哥想自己回家,你看……”
蘇小曉不理解的看向別扭的兩人,究竟發生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為何媣雲突然變得如此小心謹慎,像是在刻意提防男孩。她歪著腦袋想了想,還是不大放心,男孩自己回去,怕是又要受到虐待,隻得用甜膩的語氣對媣雲撒嬌:“娘,我就他一個朋友,送他回去好不好?我不多待,給他家裏人解釋完就出來回家,現在時辰還早著嘛。”
平日,媣雲最拒絕不了蘇小曉可愛可憐的撒嬌,今日卻出奇堅定,隻哄著小曉道:“乖,回家,小曉最聽話了。”一邊緊緊拉著,將蘇小曉帶離男孩。
看著越來越遠的身影,男孩麵色慘白的低下頭,修長如白玉的手指死死攥著懷裏的紙包,像溺水人抓住最後一棵救命稻草:嗬嗬,所有人,所有人,都不過如此。我這種被詛咒的人,就不該抱有希望。真是--天真!愚蠢!
他再抬頭時,目中已是一片空明死寂,一步一步,走的沉穩而飄渺,仿佛出了醫館這間屋子,下一刻,就能融入炫麗的陽光,徹底熔化在那片久違的光明中。
“嗨!”
是做夢了嗎?怎麽又聽到那個女孩的聲音?
男孩猛的側身,就見一隻白嫩小手搭在肩頭,小女孩剛跑過來,氣喘噓噓地扒著他道:“怎麽走這麽快?來吧,我好不容易說服我娘了。”
原來,一偏頭,就是陽光!
蘇小曉看男孩站著不動,隻顧發呆,急切地說:“快走吧,回晚了,家裏人又要怪罪了。”
男孩任由她拉著走到馬車旁,費力地攀上馬車,蘇小曉被等候的媣雲抱上車,待三個人坐穩,馬車滴滴答答的向男孩所指的方向駛去。
媣雲一路護著蘇小曉,不願讓她坐在男孩身旁,蘇小曉本不遲鈍,媣雲對男孩如此明顯的表示出隔閡,必有什麽她不知道的誤會。但轉念一想,男孩的家裏也許對他亦如此厭惡,隻替他感到心疼。
巷子道路窄小,馬車進不去,便在路邊停下,車夫一甩長鞭,叫道:“夫人,到地方了。”
男孩抱著藥包跳下馬車。媣雲不願讓蘇小曉下去,但對上蘇小曉倔強的眼神,也隻得讓步。“我隨你們一起去吧。”自然主要,是為了看護她的孩子。
男孩腳步不停,蘇小曉看那道浸透淡淡憂傷的背影,不由得伸手攔住媣雲:“娘,我自己去吧。”
媣雲憂心的注視著蘇小曉,這孩子極有主見,認準的事就一定要做到,真不知是福是禍,她扶著蘇小曉下了馬車,叮嚀道:“快去快回。”她看著蘇小曉漸漸跑遠,又忍不住補充了一句:“不要和他太親近!”
蘇小曉聽在耳裏,卻見身前的男孩似乎輕輕一顫,便趕了兩步,上前搭住男孩的肩膀。
男孩側身閃過,背對著她,冷聲道:“沒聽見你娘的話嗎?她是為你好,別動我,你會後悔的。”
蘇小曉收回手,蹙著眉問:“莫非你有傳染病?”
男孩不解的轉過頭:“傳染病是什麽?”
看來不是。蘇小曉暗自疑惑,為何這麽好的孩子,大家都對他心懷厭忌?他的家人是如此,素來待人寬厚的媣雲是如此,連他自己都是如此。
男孩似乎平複了心情,輕聲道:“走吧。”
蘇小曉不敢再碰男孩,生怕又引得他心情激蕩,隻是默默跟隨在身後。小巷和兩個月前一樣滄桑,有苔蘚爬上牆縫,倒添了一絲綠意。佇立在盡頭的大宅依舊古破,紅門虛掩,一霎那,仿佛時光倒流,又回到兩個月前的光景。
男孩走上台階,推開沉重的大門,門發出“吱呀”一聲響動,驚來了院子的人。
蘇小曉吃力的跨過門檻,站在門邊,看一個略顯肥胖的中年女人晃晃蕩蕩跑向這邊,身上的綢緞典雅大氣,做工精致,樣式新穎,隻是布料略微素雅,不像尋常女人的花豔,隻道這便是男孩的娘親,忙迎上前。
不料胖女人見了男孩,破口大罵:“你個不要臉的,又跑出去禍害人了,也不看看什麽時辰,還要不要我們關院子門,拿得什麽東西,快給老娘撂了去,還嫌屋子不夠髒。”
男孩站著並不還口,神色不顯恭敬,也不打算放開手上的東西,隻靜默的待她發完脾氣,似乎習以為常。可蘇小曉何時聽過這般辱罵,縱然不是對她說得,也覺得分外難聽,不由得插話道:“伯母,別生氣了,他是生了病去看大夫才回來晚的。”
胖女人神色詭異的看向蘇小曉,一瞬間反應過來,急急退避幾步,似乎聽到什麽汙濁的事,趕緊大著嗓門叫道:“你這孩子怎麽咒人呢,老娘才不是他娘親,呸,呸,呸,真是倒黴,竟然被人這樣說,唉,回屋真該添兩柱高香,省得被……”
胖女人念念叨叨的走了,蘇小曉凝視著夕陽中,孜然一身獨立的男孩,心道:那些話,連我聽了都覺得刺耳,你是聽了多少遍,才能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淡然模樣,卻不知,那淡然背後的傷痛,更令人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