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此生,都沒有吃過如此如坐針氈的飯。
當他嘻嘻哈哈地給薛綿綿夾菜時,他甚至想,古時候有人給家人送斷頭飯,怕是和他現在的心情差不多了。
霍奕和陸微別雖然也假裝一切正常,但說話做事也有那麽些僵硬。
尤其陸微別,她甚至能聽到自己一下一下,重如擂鼓的心跳聲。
薛綿綿病情有變,她之前所有的推論可能都是錯的。
現在看來,薛綿綿上一期的化療應該是失去作用了。那麽她即將麵對的,就是療法的改進。
每一種治療方案都有它的風險,在很低的概率下,甚至可能造成患者的直接死亡。薛綿綿可以挺過之前的治療,並不意味著她能挺過未來的治療。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三天後搶走薛綿綿的,應該是新療法帶來的風險。
也許是藥物帶來的急性肝損傷,也許是免疫療法帶來的免疫風暴,甚至也許是因為治療過程中免疫力降低而導致的嚴重感染。
步步生機,步步危機。
她現在隻能暗自祈禱,她的超能力可以幫上忙,幫助薛綿綿選擇最安全、壽命最長的那套診療方案。
好不容易一頓飯結束,秦立用盡可能歡快的聲音道,“下午科裏忙,咱們先回去複診吧,我剛才聯係過了,劉老師和段老師正好有時間。”
“你下午還有工作嗎?你今天狀態不是很好,回去沒問題嗎?”薛綿綿奇道。
秦立支吾了一下。
“他是說我們科裏忙。下午段老師有門診,他每次開門診就得加班,這次正好你算是個熟人,提前給你看了,免得耽誤他精力。”霍奕忙著打圓場。
“行啊,能讓段老師多個喝水上廁所的時間也是好的。那我們走吧。”薛綿綿欣然答應。
四人一行到達辦公室的時候,普外和腫瘤內科的教授段振和劉衛已經拿著病曆看了一會兒了。林飛加急出的核磁結果,也已經送到了他們手裏。
見到四個人進來,劉衛摘下了自己的老花鏡,“綿綿來了啊,我們一會兒聊的東西太專業,你肯定覺得沒意思。要不你跟你朋友先出去玩兒會兒?我們這沒兩句話,一會兒就聊完。”
“讓綿綿一起聽吧。”秦立緊緊地攥著拳頭,臉色蒼白。
之前那個決定是他替綿綿做的,但綿綿在這個決定下有多受煎熬,也是他親眼看見的。這次,無論如何,他也希望綿綿可以自己做這個決定。
做一個,他未必會喜歡,但她一定會喜歡的決定。
劉衛看了全身緊繃的秦立一眼,歎了口氣,“好,如果你們想清楚了的話,也沒什麽不好的。”
薛綿綿隻覺得身上越來越冷,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秦力,卻發現他的手更涼。
她張開手掌,包住了秦立的手,希望能為他提供哪怕一點點的溫暖。
劉衛道,“目前來看,綿綿的腫瘤細胞出現了對化療藥的耐藥,這麽短的時間就出現耐藥,確實超出了我們的預期,不過從用藥的角度來說,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辦法。雖然現在標準的輔助治療藥物耐藥,但我們還可以嚐試一些新藥,也許會有好的效果。霍奕應該知道,他今天去跟蹤了一個用奧拉帕利的胰腺癌患者,藥物也是起了作用的。”
“但是目前有個問題,之前咱們的目標是根治性切除,藥物治療是手術前的一個準備工作,目的是為了收縮腫瘤,便於切除。這次的片子和上次比起來,腫瘤還是大了點兒,但是比初診的時候已經小了不少。如果願意多冒一點風險的話,咱們也可以做根治性切除。但這個風險,肯定比我們一開始預估的要大。”段振道,“如果繼續嚐試用藥的話,可能就得看運氣了。目前看來,這個腫瘤的生長速度不慢,如果藥物沒有響應的話,還能不能有機會嚐試根治性切除就很難說了。”
“當然,根治性切除不是唯一的路。就算不能做根治性切除,如果藥物有效,我們也能在一段時間內控製病情的發展,運氣好的話,也能達到臨床治愈的效果。”劉衛補充道。
“……運氣好的話?是不是如果不做根治性切除,我大概率還是會死於癌症是不是?”薛綿綿白著臉問。
這話一出,秦立就閉上了眼睛。
薛綿綿的決定,他已經明白了。
她想冒險,想拚盡性命,換一個痊愈。
對於癌症患者來說,最奢侈的痊愈。
薛綿綿轉頭看向秦立,發現他眉頭緊皺,整個人臉色都發白了。
陸微別臉色稍微好一點,隻是顯得非常急躁,臉上甚至因為著急而憋出了一絲紅潤。
霍奕臉色凝重,站到了兩人中間,一副萬一有人暈過去他就得去接的樣子。
她咬咬牙,狠心偏過頭去不看他們,“另外,如果我做手術,風險主要是在於手術過程中,還是術後康複的過程?”
“如果不做手術,臨床治愈的概率確實不算特別高,但是也不是沒有希望。盡管比較少見,但是胰腺癌也是有臨床治愈的可能性的。而且我們現在有很多前沿的技術,除了剛才提到的靶向治療,我們還可以嚐試免疫療法這些比較新的方案。”劉衛道。
“如果你要做手術的話,我們肯定會盡可能保證手術中你的生命安全,如果開腹以後我們發現腫瘤狀況複雜,實在不能進行根治性切除,我們也可能會選擇姑息性切除,或者是不做切除,直接關腹。但是腫瘤大,確實會帶來一些不可預計的風險。”段振道。
“也就是說,就算我做手術,也有可能沒機會把腫瘤全部切掉了,是不是?”薛綿綿顫著聲音問道。
“我們會盡力。”段振道。
“如果算治愈的話,做手術還是不做手術的概率更大呢?”薛綿綿問道。
“這個我們目前很難評估。”段振道。
薛綿綿轉頭看向秦立,他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小口小口地呼吸著,連這呼吸都是緊繃又克製的。
秦立心裏明白,綿綿的腫瘤突變力強,可以迅速對化學藥物耐藥,後麵的藥物治療預期並不理想。她和癌症的這場爭鬥,更可能是時間戰,而不是攻堅戰。
無論他們可以拖出一個月,還是三個月,或者是半年、一年,都無法改變她在離開前的境遇。
她會變得消瘦,她會變得無法自主移動,她甚至會頭腦迷糊、口齒不清,她會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甚至止疼藥都不能有效緩解。
隻這一眼,薛綿綿就明白了,在他的認知裏,她的狀況是什麽狀況。
如果她想要治愈,立刻冒險手術恐怕是唯一的路。
“如果我做手術的話,大概要定到什麽時間?”薛綿綿問道。
“如果你確定做手術的話,那一定是越快越好。不過也沒有急到那個程度,你還有時間可以仔細考慮一下。”段振道。
薛綿綿停了幾秒鍾沒有說話。
她也是怕的。
從她確診到現在,不過短短的,連兩個月都不到的時間。但這幾十天裏,她已經飽嚐了對生命的渴望,與對生存的恐懼。
她一直懷疑命運的那扇門後,會站著死神。她也曾想過,這種懷疑,比死神到來這件事本身,更讓人覺得畏懼。而現在,這扇門打開了,門後的的確確站著死神。
這種感覺要如何形容呢?
好像是懸頂之劍終於落下,卻直直地刺入了自己的心髒。
她曾經認為,如果的確能知道自己的死期,那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上些規劃。
可以認命,那就不用掙紮。
但現在,她卻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可活下去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她走投無路了。
肩上一暖,薛綿綿回頭,原來是秦立,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已經站到了她身後。
秦立已經平靜下來,手扶在她的肩上,輕聲對她道,“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沒關係。”
薛綿綿眼眶瞬間濕了,她轉過頭去,盡可能平靜地道,“沒關係的,我得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已經考慮過很久了。我要做手術,越快越好。”
段振思考了一下道,“這樣吧,今天你就住院開始查體,沒什麽問題的話,周日我給你加急把手術做了。”
“好,謝謝段老師。”薛綿綿道。
幾乎同時,陸微別喊道,“不行!這手術不能做!”
薛綿綿回頭,眼裏淚光還沒來得及收斂,卻已經溫溫柔柔地笑了出來,“你現在著什麽急啊,我是做手術,又不是去自殺。段老師剛才不是說了嗎,會盡可能地保證我的生命安全。倒是我手術的時候,段老師出來說不能全切,直接把我給縫上了,那才是要著急的時候。”
陸微別看著秦立和段振的神色,越發相信這個手術絕對就是讓薛綿綿命喪手術台的元凶。再看薛綿綿的神色,更是讓她神魂離體,看樣子薛綿綿是鐵了心,非做這個手術不可了。
她一時間滿腦子漿糊,再也不知道如何控製自己的行為,直接發了狠把薛綿綿拽出了房間,隻留了一句沒頭沒腦的“你們別跟過來”。
她跌跌撞撞地把薛綿綿拽到了樓梯口。
薛綿綿從未見過陸微別如此失態,她整張臉漲的通紅,眼睛也是紅的。
“微別,你別這樣。還沒有拿到死亡通知書呢,是不是?這是個手術,又不是什麽斷頭台。你別著急。”薛綿綿溫聲道。
“拿到了。”陸微別萬念俱灰,實話就這麽脫口說了出來。
“什麽?”薛綿綿不解。
“死亡通知書,已經拿到了。”陸微別啞聲道,“我有的時候能改變別人的人生,而且可以看到被我改變的人餘下的時間。綿綿,你本身七天前就要死掉的,但因為我無意中提到了那個ctDNA檢測,所以壽命被延長到了周日。如果你執意要做手術的話,你會死在周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