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微別,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兒是不是?為了讓我不做手術,你是無所不用其極了?”薛綿綿氣極反笑,“你怎麽比秦立還膽小?”

“我沒騙你。”陸微別拽住了薛綿綿的衣角,手指節緊繃地泛著白,而她的眼圈泛著紅,“付冰,去她家吃火鍋的那天,我就看到,隻有她立刻做手術,才能保住性命。所以我那天特別堅持,讓她馬上做手術。她手術的活檢結果,你也看見了,是不是?”

薛綿綿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你這是知道付冰的檢測結果了,所以在這裏編故事騙我的吧?”

“綿綿,你了解我。我什麽時候,像那時候一樣,那麽堅持過什麽事情?”陸微別反問道。

薛綿綿楞住了。

“還有,圓圓替代肝移植的手術方案,為什麽在霍奕家的時候,我很怕被他發現,但當我見過圓圓以後,我就毫不擔心地支.持圓圓用新方案做手術了?”

陸微別繼續問道,“而且,我一定要見到病人本人,才可以做遺傳谘詢,我做遺傳谘詢的病人,又總是預後很好,你也沒懷疑過為什麽嗎?”

“……可這……之前也都沒有人發現啊……”薛綿綿喃喃道。

“應該是有人覺得奇怪的吧,但我能影響別人的壽命,並且看到這種改變,這種事情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又不可能留下任何證據。就算我這麽告訴你,你不是也都還不相信嗎?就算別人偷偷盯著我,又怎麽能看得出來頭緒?”陸微別道。

“那你也知道付老師……”薛綿綿問道。

陸微別搖搖頭,“沒有,我沒有影響過他的壽命,所以也看不到他剩餘的時間。”

薛綿綿思考了一會兒,才問道,“你瞞了這麽久,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秘密?你不怕我說出去嗎?雖然很匪夷所思,但是你留了不少線索呢。”

“我沒有別的辦法讓你相信,這個手術真的會要你的命。哪怕是段教授,或者秦立,恐怕也不能相信這件事兒。”陸微別道,“但綿綿,你必須要相信我,你本可以不這麽早離開的。你還能跑能跳,能吃能睡,你還在你生命中很好的時候啊。”

薛綿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站到窗邊,看著外麵的風景。

已經是冬天,這個北方城市一片蕭瑟之氣。每棵樹都光禿禿的,但就算這樣,也沒有被冬風放過。

這個城市出了名的西北風,卷著滿袖沙塵,把毫無遮蔽的樹枝砸得東倒西歪。

她還是更喜歡這個城市的春天,有青草,有嫩綠的柳枝,有將融的冰雪,有用事實證明“春江水暖鴨先知”的野鴨子。

有照耀過她和秦立初遇的溫暖春日,也會有,穿著她做的紅裙子的,笑意盈盈的陸微別。

薛綿綿眨眨眼,那眼裏有些濕.潤,她認為那是刺目的日光帶來的。她轉過身來,看向陸微別,“微別,你很少笑呢。”

陸微別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話是什麽意思,包著泡眼淚道,“……什麽?”

“你從什麽時候,知道自己的這個……超能力的?”薛綿綿問道。

“我五歲的時候。”陸微別低了頭,在她二十二年充滿枷鎖的人生中,第一次向別人講了這個秘密。

那天,五歲的她照例從午睡中醒來,揉著眼睛往外走,正好看見她家的那隻老貓大黃在爬窗。眼看著它大半個身子已經探到了窗戶外麵,她趕忙跑過去,拽住它的尾巴把它揪了下來。

然後,她第一次見到了生物頭頂上的數字。

大黃的頭上,從0開始,迅速跳到了162;魚缸的那條金魚,從79,變成了3。

“你小時候這麽鎮定,都不害怕的嗎?”薛綿綿問道。

“害怕啊,可我跟我奶奶說了,她隻以為我是被貓撓了,嚇糊塗了,沒有管我。”陸微別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不過還好,她沒有相信我,要不然,她也要為這事兒發愁了。”

薛綿綿揉了揉陸微別的腦袋,“後來呢?”

“後來啊,那條金魚很快就死了,不多不少,正好三天。我那時侯才開始正經害怕,去記大黃剩下的時間。大黃離開的那天,一天都沒什麽事,我還覺得是我自己想多了,結果晚上的時候,它突然站不住了,醫生說是心髒病。”陸微別自嘲地笑笑,“我那還是第一次知道,一個健康的田園貓,一個白天還在上天入地的活祖宗,能瞬間就因為心髒病離開。從那以後,我看見的數字就多了起來,增加的少,減少的多,可能我小時候不讓人省心吧,幹得淨是些折損人壽命的事兒。”

所以她長大了。

在她五歲的時候,迅速地、永遠地長大了。

薛綿綿歎了口氣,握住了陸微別的手,“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陸微別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你才多大啊,就把那麽多人的命扛在心上,那得多累啊?”薛綿綿也哭,“你怎麽就這麽命苦呢?”

陸微別抹著眼淚,忍不住被這話逗得笑了出來,“你這話好像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苦情劇台詞……”

“你還有心思笑話我這個?”薛綿綿氣道,“這麽大的事兒,你一個人跟個葫蘆似的憋得嚴嚴實實,連個替你分擔壓力的人都沒有。要是我真的……真的因為這個手術出事兒,你一個人,又要過那種自閉的日子嗎?”

“你還說我呢?你現在還有心思關心這個事兒嗎?”陸微別也氣,“現在迫在眉睫了,你知道嗎?你得趕緊認清現實,然後停止你的手術。”

薛綿綿又伸手拍了拍陸微別的頭頂。

“我跟你說認真的呢!”陸微別甩開頭,急道。

薛綿綿卻微微笑了出來,“微別,我現在才發現,你真像個小孩子。”

“……你不要轉移話題!”

“我沒有轉移話題。”薛綿綿笑道,“可能是因為,五歲的時候,你就擁有了這個超能力,所以再沒有勇氣去跟這個世界碰撞。你自己長大了,但是卻還是個小孩子。一個特別特別厲害,特別特別善良,特別特別累的小孩子。微別,你不是人生裏隻有巧克力冰淇淋的小孩子了,你想要什麽,你知道嗎?”

陸微別眨了眨眼睛,癟著嘴,“我想要你們都好好活著。”

“就因為這樣,所以不許我做手術?”薛綿綿又笑著拍了拍陸微別的頭頂,“怎麽有人能一直好好活著呢?人生下來就是要死的,對不對?你得換一個目標。”

“那怎麽一樣呢?”陸微別急道,“要是真的病入膏肓毫無辦法也就算了,你現在還好好的,神誌清醒,行動自如,要是不告訴別人,根本沒人知道你得病了。這種時候,你為什麽非得做這個手術不可?”

薛綿綿低下了頭,“微別,不是所有人,都是靠著擁有和獲得過日子的。現在擁有健康,現在得到了一個重新做選擇的機會,真的很好。但……也僅僅是很好而已。”

陸微別急得幾乎走投無路,“綿綿,你到底想要什麽啊,有什麽比活著還重要嗎?你如果做這個手術,你會死的啊。”

“微別,我想要很多東西。我想要成為一個著名的畫家;我想要一個孩子,最好是個男孩子,長得和秦立一模一樣;我想去看這世界上的奇妙風景;我想明年,後年,每一年,都可以和你們聚在一起,喝著啤酒,嚼著烤餅,講述我當時有多厲害,連胰腺癌都能打敗。”薛綿綿摟著陸微別道,“這些,都沒有活著重要。”

“既然如此,那你……”陸微別不解。

“但是我還有很多不想要的東西。我不想要躺在那個地方,瘦得隻剩皮包骨頭,我不想糊裏糊塗的,誰也不認識,什麽都不知道。我知道我早晚要向這個世界告別,但我不希望,我的告別是那麽狼狽的。避開這些我不想要的東西,比活著重要。重要很多很多。”薛綿綿的聲音微顫,但卻沒有猶豫。

陸微別不說話了。

她看著薛綿綿。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薛綿綿的時候,她穿著寬大的衛衣,頂著一頭悶青的短發,大.大咧咧地像下一秒就能給你一個熊抱。

現在的薛綿綿,仍然戴著一頂誇張的假發,雀躍的粉紫色恨不得能讓每個人都回頭看看她。但陸微別知道,薛綿綿早已把綠色的頭發早就剃了個幹淨,短短的發碴已經是齊齊整整的黑色,稀稀疏疏地點在她的頭皮上。

她變得更瘦了一些,再穿寬大的衣服會顯得整個人搖搖欲墜,所以她換上了略微修身的呢子長裙。盡管她曾笑言這場病給了她一個做窈窕淑女的機會,但陸微別清楚,這不是她想要的。

她的臉上,再也沒有那種,下一秒就緊緊把你箍在懷裏的生命力,而是一種曆經生死的柔和。

這時候,陸微別終於不能再自欺欺人。她必須承認,薛綿綿已經不在她人生最好的時候了。

並且,她正走在即將更加不好的路上。

半晌,陸微別才道,“綿綿,如果……我幫你辦安樂死的手續……”

“我也不想安樂死。”薛綿綿道。

“可你現在……”

“我不希望秦立覺得,我放棄了他。我寧可希望,他覺得是疾病奪走了我。再說了,萬一這次你的預見不準了呢?”薛綿綿道。

“可……”

“你想啊,醫學一直是在進步的,說不定一個月前,我確實沒有希望了,但是現在技術發展了,我又能活下來了,對不對?你看圓圓,還不是用了新的手術方案,活得好好的?”薛綿綿道。

“綿綿……你真的相信,會有新的治療方案嗎?”陸微別垂著頭,問道。

薛綿綿避而不答,“微別,別告訴秦立。”

“我應該拚命攔著你,不讓你在之後見付老師的,對不對?”陸微別絕望道。

“我覺得,認識付老師,是我這段時間最好運的事兒。”薛綿綿攬著陸微別,笑道,“能體麵地和這個世界告別,真的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