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綿綿突然安排的這場出行打亂了陸微別的一切計劃,她忙忙叨叨地去單位請了假,又轉頭跟家裏扯好了謊。
是的,扯謊。雖然她的母親大人目前可以接受女兒出差,但這不代表她能接受女兒和朋友去“荒涼的深山老林”旅遊。
如此一來,等她再次想到需要推導薛綿綿的死因時,她人已經坐在了五花池的棧道邊上,目光呆滯地看著薛綿綿寫生。
風景是真不錯,湖水像玻璃又像鏡子,周圍的樹葉紅的紅黃的黃,也可以當上一句五彩斑斕。
……就是坐得時間長了有點兒冷。
霍奕裹在大衣裏,怡然自得地靠在那裏發呆。
秦立從一遝文獻中抬頭,起身給薛綿綿披了一件衣服,又拿出了巨大的保溫壺,倒了杯水給陸微別。
“不好意思啊微別,這麽坐著怪冷的。”秦立道,“綿綿出門沒別的毛病,就是愛蹲這兒畫畫,一畫一整天。”
秦立想起薛綿綿出門前興高采烈地跟他說,要趁著這次旅行的機會撮合陸微別和霍奕,還說什麽她寫生的時候別人特別無聊,陸微別和霍奕一定會無聊到找彼此搭話的。為這事兒,她還特意叮囑他把霍奕的平板折騰得沒了電。
秦立當時看著自家老婆笑得紅撲撲的臉,實在沒好意思打擊她,她這想法實在有些天真。
霍奕雖然從前和他們打球吹牛的時候也像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但他從小被父母教育出了不少老派的行為習慣,聽戲也能聽上一天,喝茶也能喝上一天,聽傅茵在那邊胡說八道也能聽上一天,而且都是津津有味,毫不厭煩。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因為看一天風景而感到無聊?
“謝謝。”陸微別接過了那杯水,“我無所謂啊,反正我是陪綿綿來的,她開心就好。”
“我看你一個人怪無聊的,要不我陪你聊會兒天兒?”秦立道。
他可指使不動霍奕那尊大神,陪聊這種事兒,隻能他自己來幹了。
陸微別剛想回絕,卻突然想到,薛綿綿這個壽命問題,還是得從她最親近的,同時又有專業知識的人身上下手。
於是她從善入流地點了點頭,“也好。正好我有事兒想問你呢。”
“什麽事兒?”
“綿綿這個病……還能活多久?”陸微別問道。
“要是手術能全切的話,活個幾十年沒有問題的,要是手術不能全切的話……這個我也不能確定,一年半載?”秦立道,“不過不用擔心,我覺得肯定能全切。咱們的治療方案,設計得非常周全。綿綿一向運氣好,不會有事兒的。”
“這麽樂觀嗎?”陸微別驚訝。
“你別看我們現在著急,其實她這腫瘤還在早期,也沒轉移,就是位置不好,所以我們現在才這麽著急上火。就按照這個分期來看,怎麽著也能挺個一年半載的。”秦立解釋道。
“那就是說,短期之內,她都不太可能因為這個病去世?”陸微別小心翼翼地追問道。
秦立看了陸微別一會兒,恍然大悟道,“我說你怎麽突然同意和綿綿一起來九寨溝呢,由著她胡鬧,也不留點兒精神養身體。綿綿是不是騙你,說她這病沒多長時間了,騙你趕緊幫她實現一下願望?”
“……那倒沒有……”陸微別解釋道。事實也的確如此,這事兒是她挑起來的,又不是綿綿。
秦立聳了聳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不過,要是之前沒發現她這個病,也還真說不定。”秦立想了想,補充道。
“為什麽?”
“血糖啊,綿綿血糖的問題,不是因為咱們知道她的病,特別小心,這才能及時發現的嗎?要是不知道她的病,可能哪天她就因為低血糖暈過去了,磕到哪裏,那能不能救回來可就說不定了。”秦立道。
“你這也說得太誇張了吧?”陸微別對這個解釋嗤之以鼻,“我還真沒見過誰能死於低血糖導致的外部撞擊死亡的。”
“那是你沒幹我們這行!”秦立大手一揮,眉毛一挑,“低血糖暈過去受傷的,就光我們醫院急診就收過不少。還有癲癇你知道吧,癲癇發作的時候不是也會失去意識倒下去嗎,那種造成的外傷也特別多。”
陸微別將信將疑地看著秦立。
秦立把握十足地看著她。
陸微別被這堅定得表情震得不得不認真思考這種可能性。
這麽一想的話,事情就都說得通了。
假定綿綿壽命的變化確實是與她建議做腫瘤早篩的血液檢測有關,而不是她的超能力暴走失控而造成的,那麽綿綿一開始隻剩下37天壽命的原因,應該是與薛綿綿的胰腺癌直接相關的。
已知,薛綿綿的胰腺癌確實分期沒有那麽嚴重,離腫瘤導致的惡病質還離得遠得很,那麽這個37天,一定不是腫瘤終末期的不治身亡。
那麽最有可能的就是與胰腺癌相關的某種意外。聯係到薛綿綿已經發生的血糖異常,和她一向對犯困、頭暈、容易餓這些小事的毫不在意,這個意外還真的有不小的可能,就是低血糖導致的昏厥。
這個事情,隻要小心一點兒就能預防,時時兜裏放個零食,覺得暈了就吃一點兒,就可以有效地避免這種暈厥。所以得知胰腺癌的診斷,提高了薛綿綿和周圍人的察覺意識,自然而然地就會避免這種意外。
“微別,你怎麽了?”秦立在陸微別麵前揮了揮手。
“……沒事兒,我突然覺得這個風景真好看。”陸微別道。
秦立心中腹誹,看風景發呆這種古怪的習慣也會傳染嗎?他試探著道,“……那你接著看,我回去看文獻了?”
“好啊。”陸微別點了點頭。
於是秦立就把小馬紮搬到了薛綿綿邊上,抓起文獻來開始看。
果不其然,這個怕發呆的人就得和怕發呆的人在一起,愛發呆的就得和愛發呆的在一起。霍奕和陸微別這兩個人,真的是絕配啊,絕配!
陸微別雖然表麵上看起來神情呆滯,大腦其實轉得飛快。
以前她一直陷在一個誤區裏,就是薛綿綿前後兩次的死因都一定是和她的胰腺癌相關的,但現在看來,這個想法應該並不準確。
也許,薛綿綿在不受她幹預的情況下,的確是死於和胰腺癌相關的某種原因的,但是由於她提供了腫瘤早篩的方案,誘發了超能力,所以替綿綿避開了這個死亡。
而下一個死亡時間,也許與她的胰腺癌有關,也有可能與她的胰腺癌毫無關係。
根據她之前查過的資料,薛綿綿要是想做手術,首先要等腫瘤有一定程度的收縮才可以,這個輔助治療的時間大概是在三到六個月,所以薛綿綿死於手術的可能性,不高。
輔助治療的方案她之前也翻來覆去地想過了,雖說不良反應也是有可能發生的,但是概率都是極低的,再加上綿綿已經吃了這藥一段時間了,怎麽也不可能突然就把人給弄死了。
那看來最有可能的就是跟胰腺癌無關的某種意外了。
想到這裏,陸微別心裏突然覺得如釋重負,跟胰腺癌鬥,她毫無信心,跟意外鬥,那還是有一定的機會的。
薛綿綿又不像霍奕,滿腦子的心理陰影,執拗的脾氣上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誰都不知道他會在什麽樣的情況下就突然把別人惹到要把他往死裏打。
薛綿綿這種小天使,要是出意外的話,肯定是些無妄之災,這個擋起來就容易多了。
她隻要按照數字的提示,在28天後,守在薛綿綿身邊,讓她不要出門,這場劫難就算扛過去了。
至於之後的事情,既然腫瘤全切有望,那麽綿綿以後可能真的能甩掉這個胰腺癌,開開心心地活上個幾十年的。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腫瘤最後還是有點兒殘餘,也可以後期使用放療化療免疫治療,慢慢治病。到時候,加上她的超能力,她還能替綿綿選擇一個最適合她的治療方案。
想到這裏,陸微別的心情一掃之前的抑鬱,終於緩了口氣。
她的心思又轉到了目前看來更麻煩的霍奕身上。
霍奕坐在她斜前方,整張臉都埋在了大衣裏,看起來情緒不高的樣子。
陸微別心裏一緊,以為他又陷入了某種不太美好的回憶裏。
她想著,這種情緒上的問題都是積少成多的,能疏解的還是要盡量疏解。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把凳子搬了過去。
霍奕感覺身邊突然坐了一個人,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隻見陸微別正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笑。
他心理奇怪,陸微別對這種人際交往,不是向來都是能不摻和就不摻和嗎?今天這是怎麽了?
……有求於他?
想到這裏,他就直接問了出來,“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陸微別本以為他正陷在不好的回憶裏,渾身都是冷冰冰的戾氣,沒想到他卻是這麽一副愜意的表情,眉梢眼角都帶著笑意。
她一下子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如何回答。
霍奕卻以為自己已經猜出了原因,眉眼彎彎地道,“無聊了,是不是?”
“……也不是……就是……”陸微別道。
就是想跟你聊聊,你心理陰影的事兒。
後半句陸微別可不敢說,於是她換了種信息量更小的說法,“……就是想找人聊聊天兒。”
“那還不就是無聊了?”霍奕笑道,“以前茵茵也這樣,我們出去野炊的時候,她就是一刻鍾也不肯閑下來,非得鬧著我跟她一起耍得像個泥猴子一樣才行。”
“茵茵?”陸微別懷疑自己聽錯了。
“啊,就是傅茵。”霍奕簡單解釋道,“你靜下心來看看,山水也有山水的風格,發呆也有發呆的風格,珍惜現在吧,還有個時間,可以讓你放空一下。”
大敵當前,陸微別可不是那麽容易放空的人。她繼續試探道,“傅茵她……”
“她雖然偷偷準備自殺,不太地道,但也沒做錯什麽大事,都是造化弄人而已。我也結結實實恨了她十幾年,這些年,她該受的指責,不該受的指責,也通通都受了。我們也算是兩清了。”霍奕笑笑,“都過去了。”
陸微別看霍奕的神情,自己也放鬆下來。
現在好了,現在她知道,綿綿未來麵對的死亡與胰腺癌無關,可控性上升;霍奕藏在內心深處的那個小暴雷已經被拆掉,可控性上升。
這麽看來,28天和38天後的劫難,也沒有那麽難嘛。
陸微別神情放鬆,愉快地向後靠在了椅子上。她眯了眯眼,對著山水發一天的呆,還真是挺舒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