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陸微別收到了秦立的微信,張林的手術順利,已經轉入ICU觀察。

她發了個豎起大拇指的表情過去。

周日一早,秦立又發了微信過來,跟她說,張林已經轉到普通病房,允許探視了。還說,他恢複得很好,人已經可以說話聊天了。

陸微別又發了個大拇指過去。

秦立立刻打了微信電話過來。

陸微別不敢不接。

“陸大小姐,你手機壞了嗎?隻能發這一個表情嗎?”秦立扯著嗓子嚷嚷。

陸微別心裏暗罵秦立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熊孩子,有氣無力地回答道,“沒壞啊,就是覺得這個表情合適。”

“不是,我說,手術成功了啊!張老師本身沒兩天好活了啊!現在活蹦亂跳的啊!你能不能激動一點!”秦立大聲道。

陸微別深吸了一口氣,假裝高興,“耶!好棒啊!手術成功了啊!”

“這還差不多。你剛才是不是沒睡醒啊……”秦立心滿意足,繼續道,“對了微別,張老師後續用藥,你有什麽建議嗎?之前他找你做谘詢的時候沒想著要手術,問得也不仔細。你看你什麽時候有時間,再給他們補補課?”

陸微別這才打起了點兒精神。

事已至此,這手術總不能讓他們白做。

她想了想,道,“我得去辦公室取下資料看一眼。太久不看,我有點兒忘了。這樣吧,下午兩點的時候,我直接去病房找他們。你幫我問下這時間合適嗎?”

秦立轉頭和劉沁商量了一下,“這時間沒問題,那我們等你。”

陸微別答應了。

下午陸微別到的時候,霍奕和秦立都在。屋子裏的四個人聊得歡天喜地的。

陸微別看了霍奕一眼,他臉繃得緊緊的,一看就心情不太好。

陸微別本身就煩,看著他這張臉覺得更加煩。想著再怎麽樣,索性轉過了頭,沒有搭理他。

秦立看到陸微別,招呼她道,“微別你來啦?快來快來,我們正聊張老師以前的趣事兒呢。”

張林笑著點頭,“正說到我怎麽和家裏鬥智鬥勇,堅持在放暑假的每一天裏去書店看連環畫。”

陸微別也笑,“您還有這麽個故事呢?我之前看您這氣質,還以為您是書香世家,從小就循規蹈矩的呢。”

“看人可不能光看氣質,你看霍奕這樣,一張冰山臉。你知不知道他剛上大學的時候,有一次被人說急了,非說要跟人打賭,要是籃球輸了,他就三年不吃大米飯?你是不知道,他那時候天天找人組隊,簽了好多不平等條約,日子過得多慘。”張林笑眯眯的。

陸微別看了霍奕一眼。

他白著臉,緊握著拳頭。

劉沁忙道,“別說這個了,陸小姐你吃不吃水果?”

“這有什麽不能說的?這又不是秘密,當年全學校的人都知道這事兒啊。這事兒當時可出名兒了。”張林頗為不解,轉頭看向秦立,“秦立,你也記得這事兒吧?”

秦立尷尬地點了點頭。

張林轉過頭來,麵對著劉沁,“你看,大家都知道的事兒。你也是,心思太重了,哪兒還沒哪兒呢,就瞎操心。”

劉沁勉強地笑了笑。

“怎麽這麽笑?你怎麽不開心了?”張林問道。

劉沁深吸了口氣,“沒什麽,咱們進入正題吧,陸小姐來一趟也不容易。”

“怎麽沒什麽?我認識你多久了?你這分明是不開心!我做錯什麽了?你跟我解釋清楚行不行?你這樣老是要我猜,我怎麽猜得到呢?”張林執著地問道。

劉沁的手開始微微地顫起來。

陸微別看得清楚,嚇了一跳,趕忙開口,“是啊,今天不是說後續治療方案的事兒嗎。咱們速戰速決,我怕一會兒我也給忘了。”

張林這才像反應過來似的,將頭轉了回來,“不好意思,是我忘了。您開始吧。”

陸微別話一出口就後悔得咬到了舌.頭,小心翼翼地在周圍人的頭頂看了一圈才放心開了口,“之前咱們說過,張先生的腫瘤有ВRAF基因突變,所以首先我推薦的療法是……”

“實在不好意思。”張林慌忙打斷了陸微別,轉頭向著劉沁,“你到底為什麽不高興呢?”

劉沁愣住。

陸微別小小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霍奕麵皮緊繃,拳頭捏得死緊。

秦立卻不覺得有什麽大事,中氣十足地打著哈哈,“劉老師你可快告訴張老師吧,你要是不說,估計他連覺都睡不踏實。”

劉沁聲音發澀,“其實也沒什麽。就是覺得你拿人家的舊事開玩笑不太好。”

“我沒有開玩笑啊,我在跟陸小姐講故事而已。”張林認真解釋。

“可那是霍奕的故事啊,你是不是應該先問問他願不願意?”劉沁道。

張林思考了一下,“這是我沒考慮周全。我隻想到這事不是什麽秘密,沒想到原來陸小姐和霍奕是不認識的。霍奕,我跟你道歉。”

劉沁還想說些什麽,霍奕搶先開了口,“沒什麽好道歉的,這確實不是什麽秘密,我不介意。”

劉沁抱歉又心疼地看了霍奕一眼,霍奕回給她一個僵硬的微笑。

秦立終於察覺到不對勁,偷偷挪到霍奕身邊,“你不會真生張老師的氣吧?打個賭也不是什麽大事兒……”

霍奕黑著臉沒回答。

張林得到諒解,心滿意足地看向劉沁,“好啦。現在你不生氣了吧?”

劉沁點了點頭。

秦立又問道,“你不會想起來傅……”

霍奕皺了皺眉,怕他再說下去,忙道,“沒有。我沒事。”

張林微笑著轉向陸微別,“不好意思,陸小姐,讓你久等了。我們繼續吧。”

秦立覺得霍奕在糊弄他,不依不饒地問道,“那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霍奕生無可戀地回頭看他,驚訝地覺得,自己剛剛的情緒實在有點兒傻。秦立都沒病沒災地長到這麽大了,既沒被人罵死,也沒被人打死,綿綿還挺喜歡他的。由此可證,張林的低情商應該也算不上什麽大事兒。

這麽想著,他臉上的表情就緩和了不少。他低聲道,“我真沒事兒,你快閉嘴吧。聽聽微別怎麽說的,需要的話,你也參與一下意見。”

秦立的視線在他臉上逡巡了一圈,確認他確實沒什麽事兒,扭過頭去聽陸微別講話。

“因為您有В.R.A.FV600的突變,所以可以使用維羅菲尼……”陸微別一邊解釋相應的治療方案,一邊向張林的頭頂上張望。

劉沁就坐在張林旁邊,因此也在陸微別的視線內。

維羅菲尼的治療方案中,張林頭頂的數字是278。

陸微別正在心裏默記這個數字,突然發現劉沁的頭頂也出現了變化的數字,最後停在了4789上。

她心裏驚訝,強壓著自己進行了下一項解釋,“另外,放療在治療中也具有重要的作用,可以考慮和靶向用藥聯用……”

張林頭頂的數字,783。

劉沁頭頂的數字,2877。

陸微別後背冷汗都冒出來了。

她盡可能地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平靜,“由於腦膠質瘤突變通常比較複雜,血液сt.DNA檢查可能會遺漏一些癌細胞灶的突變信息,所以我建議你再對腫瘤組織進行一次基因檢測……”

張林頭頂的數字,677。

劉沁頭頂的數字,3654。

陸微別咬著牙將所有的治療方案介紹完畢,心跳如擂鼓。

應用不同的治療方案,張林會有不同的壽命。這與陸微別之前見過的患者沒有區別。

有區別的是,治療方案不僅影響了張林,也影響了劉沁。

或者說,是張林的生命本身,影響了劉沁。

張林的壽命越長,劉沁的壽命越短。

“那你最推薦用什麽具體方案?”秦立急急忙忙地問。

陸微別白著臉回道,“我不知道。”

“怎麽可能?陸大小姐你就別謙虛了。外人就算了,這行裏麵,誰不知道你推薦的治療方案特別好用?”秦立道。

陸微別太陽穴怦怦直跳。

她要怎麽推薦?

她要怎麽選?

她能怎麽選!

如果是以前的張林,她確信他會選擇讓劉沁活得久一些,但現在的張林呢?他仍然覺得劉沁的幸福是比他生命還重要的事情嗎?

她相信劉沁一定會說,希望張林活得更久一些。但她真的分得清楚嗎,眼前的這個張林,究竟是不是她拚命想保護的丈夫?

那她自己呢?作為張林的遺傳谘詢師,她應該保護的,究竟是之前的張林,還是現在的張林?

她閉了閉眼睛。

就把一切交給命運吧。

“有時候,每個不同的治療方案差別很大,那時候我自然會做一些推薦。不過以目前的狀況,我並不覺得哪種方案有明確的優勢,所以我真的做不出推薦來。”陸微別裝作語氣輕鬆。

秦立點點頭,“也對,選手術方案也是這樣的。”

陸微別心裏憋氣,勉強笑了笑,轉頭看向劉沁,“那要沒什麽事的話,我就不打擾了。兩位好好休息吧。”

“我去送送她。”劉沁低聲跟張林交待。

張林點點頭,笑道,“多謝陸小姐了。”

“我也去送!”秦立高高興興地補充。

“不用客氣,我應該的。”陸微別答道。

陸微別看了板著臉的霍奕一眼,微微地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就和劉沁秦立一起離開了病房。

“對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眼綿綿?上次你不是說想去看她來著嗎?”秦立問道。

陸微別吃了一驚,“她還在住院嗎?不是就是闌尾炎而已嗎?”

“她被疼煩了,拚死拚活非做個手術切了不行。這不,昨天才做了手術。”秦立道。

劉沁驚訝道,“綿綿做手術了?那你還不快去陪她,我們這兒沒事兒,你放心吧。”

秦立撓撓頭,“沒事兒,她那是小手術。張老師這邊……”

劉沁正色道,“這邊沒什麽事兒,後續治療的事情我們還要再考慮一下,等到時候腫瘤科醫生會診的時候再做決定。你今天又不值班,趕緊去陪陪綿綿。你們做醫生的,見病人見多了,小病就不放在心上。綿綿剛做完手術肯定不舒服啊,刀口肯定是疼的吧,你去陪陪她,她心裏能舒服一點兒。”

秦立哈哈一笑,“劉老師,你這就太不了解綿綿了。就她那個性子,就這麽點兒小手術怎麽可能難過得需要人陪?她住院這麽長時間了,就沒跟我說過需要我陪。我看她成天拿著iPad看劇,開心得很呢。”

陸微別額頭一抽。

她非常疑惑,就秦立這情商,怎麽找著老婆的?

劉沁不讚同地搖了搖頭,“她要不要求是她的事兒,你去不去是你的事兒。妻子手術住院,你作為丈夫應該去陪著。趕快過去,要不我們這兒你也別來了,不歡迎你。”

“哦。那我過去了。”秦立撓了撓頭,一副並沒有聽明白卻不得不聽的樣子。

他頓了頓,又問道,“微別,你跟我一起過去?”

陸微別點了點頭。

劉沁笑著跟他們道了別。

轉身的時候,陸微別聽到了劉沁的歎氣。

陸微別心裏也為劉沁難過。

事事體諒,千般溫柔,萬般依戀,這世上最好的愛情。若是沒有得到過也就罷了,偏偏劉沁她得到過,卻又再也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