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微別愣了。

霍奕諷刺地笑了,“怎麽?無話可說了?”

“我沒跟你說過吧?我一直一個人生活。隻有一個人。”霍奕啞著聲音道。

不知怎的,霍奕突然很想講講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壓在他心裏太久了。

“我父母是老來得子,他們生我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各自又是獨生子女,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隻有他們兩個親人了。”霍奕道,“好在他們和另一對情況相似的夫婦非常要好,所以,我倒也沒覺得三口之家孤單。因為還有幹爸幹媽和妹妹。哦對了,那對夫婦生的是一個女兒,比我小三歲。”

霍奕的聲音聽著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我一直覺得我很幸福。直到傅茵……就是我那個妹妹,她被查出ALS。知道什麽是ALS嗎?”

“知道。”陸微別微微握了握拳。

她怎麽會不知道,就在今天下午,她還拿了ALS患者的例子勸慰何淑。

ALS的全名是肌萎縮側索硬化症,也叫漸凍症。

人之所以會動,是因為肌肉在動。而肌肉之所以知道自己要動,是因為神經細胞告訴他要這麽做。

ALS的患者體內,連接骨骼肌的神經元會逐漸死亡。

他們漸漸無法行走、無法進食、無法說話。

他們有著清醒的意識,卻什麽都做不了。像是被困在墓碑裏的靈魂。

隻是聽到ALS的名字,陸微別已經能夠感受到這個故事裏鋪天蓋地的悲傷。

“她小時候是個運動健將呢,跑步跳遠打籃球,沒一個能難得到她。她初中現在的八百米記錄,還是她的呢。她雖然比我小三歲,但一點兒都不比我力氣小,每次打架都是我挨揍。”霍奕的神色溫柔,語氣裏隱隱有些驕傲。

隨著驕傲而來的卻是巨大的悲傷。

他甚至不知道,病魔是什麽時候來臨的。傅茵本身就愛跑愛鬧,身上經常磕得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所以她剛開始走路踉蹌的時候,家裏所有人都以為是她又扭到哪兒了,根本沒人放在心上。誰知道,她後來連碗也端不穩了。他們這才警醒起來,帶她去看醫生。

“她確診的時候,我正好上高三,卯著一股勁兒考上了醫大,一心想做個神經科大夫,然後去救她。”霍奕的臉上掛著苦笑,“可她沒有等我。”

陸微別暗自歎氣。ALS的預後並不好,多數患者活不了幾年。像霍金那樣的,已是萬裏挑一的幸運。

“我還記得,那是我大三上學期最後一門考試結束的日子。我約好了帶她去看冰燈,所以一考完我就忙著收拾行李。回家的路上,她跟我打電話,跟我聊天兒。她講了很多我們小時候的故事。講我偷偷把毛毛蟲塞進她的鉛筆盒,然後被她揍得胳膊青了兩個禮拜;講她最喜歡吃我媽做的紅豆糕;講我去她家做客時,她偷偷往我碗底塞芥末。她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她說她曾經想,就算我們以後各自結婚,也要住在彼此附近。她說她希望我成為最好的神經科大夫,她說她其實很放心,因為她的父母還有我。”

聽到這裏,陸微別一愣。

ALS的患者,到終末期的時候,呼吸、吞咽功能全部衰竭,隻能靠呼吸機活著。如果她死於疾病,她應該沒有能力,在去世的當天說這麽一大段話。

“她從來沒這麽聊過過去,也從來沒這麽聊過未來。我嚇得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放,直接去了她家。去的時候發現,她把阿姨支出去買冰棍兒,自己已經上了吊。我哭著把她抱下來,像瘋子一樣給她做CPR。救護車沒多久就到了,是她叫的。她留了封遺書,說要把器官捐掉。可能她知道,失去氧氣太久的器官無法使用,所以她特地在死之前叫好了救護車。”

“她真聰明啊。她的腎、她的肝、她的心髒、她的肺、她的眼角膜,都找到了新的主人。但是她再也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了。”霍奕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陸微別看得難受,低聲問他,“……你當時……很傷心吧?”

“我忘了。”霍奕搖搖頭,“那時候每天都過得天昏地暗的,早就記不清自己當時是什麽心情了。”

“也是……你還有雙方的父母要照顧,應該累得沒什麽心思想這些了。”陸微別道。

霍奕聞言不語。

過了好久,他才啞聲道,“我沒有父母要照顧,隻有後事要操持。”

陸微別覺得手有點兒抖,她把手收在桌子下,握緊了拳。

“那天特別冷,下了好大的雪。南方很少下雪,但那天雪特別特別大。我在救護車上的時候,給雙方父母都打了電話。他們一聽特別著急,就一起過來了。”霍奕麵無血色地繼續說道,“可那天雪太大了。他們的車被卷入了連環交通事故。”

霍奕至今都記得,他一個人等在傅茵的手術室外麵,看著她的器官一個一個被送出來。

兩家的大人遲遲沒來,他想,這也沒什麽,至少等他們來的時候,可以看到一個縫合好的、還算完整的傅茵。

可誰知道,他等來的是四個血人。

他懷著一絲僥幸,期望這隻是虛驚一場,期望他們可以挺過這場劫難。

他等到的,隻有四句,來自不同醫生的,“我們已經盡力了”。

“他們所有人都走了,隻留下我一個人。”霍奕喃喃道,“十三年了。隻有我一個人。”

陸微別想勸勸他,可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說,我有沒有資格判斷劉沁的未來?”霍奕咬著牙,挑眉笑著,紅著眼睛盯著陸微別。

陸微別胡亂擦掉眼淚,抬頭回看他。

她覺得坐在自己麵前的,還是那個剛剛成年的、二十出頭的霍奕,那個被生活傷害過,因此活得像個刺蝟一樣的霍奕。那個連悲傷都來不及學會,隻能用憤怒和恐懼支撐自己活下去的霍奕。

所以她伸出手,撫了撫霍奕的眉毛。

霍奕一怔。

“這真的是一個很傷心的故事啊。”陸微別輕聲道,“我替你哭了一場,你少一點傷心好不好?”

霍奕沒有回答。

“我不會自殺,不會放棄你。你以後再因為這件事難過的時候,就聯係我,我幫你哭一場好不好?”陸微別問。

“我不是傷心,我是……”霍奕憋著火,話也說不利索。

他也不知道是什麽。

“氣憤?怨恨?”陸微別替他補全剩下的話。

霍奕神色一動。

是氣憤。

是怨恨。

沒有錯。

可真的隻有這些嗎?

如果隻有這些的話,那些夜深人靜時折磨得人無法入睡的想念是什麽?看到何淑的絕望的時候,那種心疼和自責又是什麽?小心翼翼的翻看舊物時,不敢打開又不想毀壞的信件又是什麽?

“是悲傷吧。”陸微別輕聲道,“有理論說,悲傷有七個階段,驚訝、否認、憤怒、妥協、內疚、消沉、接納。你看,憤怒有的時候,不是單純的憤怒,怨恨有的時候,也不是單純的怨恨。你和她朝夕相處,你愛她像愛手足,你是不是真的對她隻有怨恨?”

霍奕沒有說話。

這事剛剛發生時,他拒絕接受現實,恍恍惚惚地操持完下葬的事情,就整日把自己關在家裏,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時秦立急得要命,請了開鎖師傅闖進他家裏,又拖著張林幫忙給他做心理輔導,這才把他從家裏拖了出去。

當年,張林也曾經試圖跟他聊過他對傅茵的怨恨,但他選擇了中斷心理谘詢。

可能是因為當時他太難過,難過到隻能靠怨恨活下去吧,他沒有半點想要理解傅茵的想法。

可現在,十三年過去了,他已經能夠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他已經見慣人間無常,也憐憫過絕望掙紮的人。他不能再否認那些與怨恨無關的想念、痛苦。

甚至不能再全然將雙方父母離開的責任算到她一個人的頭上。

可除此之外,他要怪誰呢?

難道去怪那場雪嗎?

“我可以陪你慢慢度過這段悲傷。”陸微別柔聲道。

霍奕握了握拳。

“但是霍奕,你不能評價張林和劉沁的人生。”陸微別的聲音仍然很輕,卻很堅定。

霍奕難以置信地盯著她,“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你難道還不能明白嗎?如果就這麽放任張老師,劉老師會有多麽痛苦你還不能明白嗎?”

“我可以理解你的痛苦,但這不是你可以用自己的經驗為別人做判斷的理由。你還在十三年前的痛苦中掙紮。你不客觀。”陸微別道。

霍奕憤然地盯著她。

陸微別看霍奕頭頂沒有出現任何數字,微微鬆了口氣,垂下了眼簾。

她怎麽能相信霍奕是理智的?

傅茵根本不是什麽膽小鬼。

傅茵死的時候,自理程度應該非常高,否則她不可能順順利利地安排好自殺相關的一切。甚至,她應該都沒有流露出厭世或絕望的情緒,否則的話,她的親人應該會早有準備,不會這麽輕易地讓她自殺成功。

她不是被疾病的痛苦擊敗的。

她主動做了選擇,親手把自己送上了一條死路。

她是個勇士。

ALS通常死於呼吸機造成的全身感染。那種情況下,器官就不再有移植的價值了。傅茵選擇提前結束這一切,想到的應該不隻是自己。她應該是想,留給這個世界更多的意義,幫助更多的人,也用這種幫助,安慰更多的人。

陸微別覺得,傅茵並不是放棄了這個世界。與之相反,她應該是熱烈地熱愛著這個世界,熱愛到想要用自己最後的日子,換取這個世界更大的幸福。

相信奇跡、努力堅持,固然是勇敢的戰士,直麵命運、化作春泥,又何嚐不是一種勇敢呢?

如果人生是一道絕望的選擇題,那麽作出選擇,就已經是了不起的決定了。

可惜,現在的霍奕還不明白。盡管他和傅茵一同長大,他應該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命運弄人,傅茵的決定造成了她無法預料的蝴蝶效應,讓霍奕毫無過渡地失去了一切。

他從未從那場浩劫中走出來,之後的十三年,他看似一年好過一年,其實一直生存在一場大型的應激反應裏。

這頓飯,兩人吃得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