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微別回頭一看,說話的居然是霍奕。他還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好像剛剛隻是做了一場小科普。
那男人憋了得有幾分鍾才結結巴巴擠出一句話,“人……人家說……這是由女人的那什麽pH值決定的,跟我……跟我無關!”
“你高中生物沒及格吧?”聽到這個匪夷所思的解釋,霍奕嗤笑了一聲。但他沒在這個問題上不清不楚地糾纏,反而不緊不慢地繼續了下一個話題,“還有,就算你妻子是當著你的麵兒自願自殺的,要是她死了,你也逃不了幹係。我國法律規定夫妻之間有互相救助義務,你妻子在你麵前自殺,你明知她有死亡風險,卻沒對她實施救助,反而覺得她該死,構成不作為的故意殺人罪。我建議你現在馬上淨身焚香去拜菩薩,免得以後在牢裏蹲一輩子,想求菩薩都找不到地兒拜。”
聽見這話,陸微別不害怕了,也不覺得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了,心中不合時宜地居然有點兒想笑。霍奕這個人,雖然看起來像個不會說話的大理石,但真要說起話來,真是刀刀見血爆點密集。
秦立可能還真沒騙她,這霍奕,拉出去可能真能說場相聲。
那男人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苦著臉跑到手術室門口,抱住一個剛從手術室走出來的大夫哭嚎,“大夫,大夫,求求您救救我老婆,救救我老婆……我就這麽一條命……不不不,我就這麽一個老婆……”
“剛剛人已經推出去了,你沒看見?”那大夫一臉的莫名其妙,“病人手術已經結束了,但暫時還沒脫離生命危險,人剛剛已經送去了ICU。家屬需要留個人在ICU外陪護,你安排一下。”
“沒問題!沒問題,我守著,我親自守著!”聽自己離牢房遠了一點兒,那男人眼睛一亮,自告奮勇地想守夜,“大夫您千萬要救救她啊,盡全力救!”
這時兩個警.察也走了過來,其中的高個子冷著眼看著那個男人,“聯係你妻子那邊的人來。你剛說你一家子都參與了打人,把人都叫過來,我們一起處理。”
那男人聽完又開始嚎哭,“警.察同誌,警.察大人,您不能這樣啊,我……我家裏還有個走不利索路的孩子呢!孩子沒人照顧啊……而且,我們也就隻是打了幾下而已,不至於要進局子啊……警.察大人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們這一次吧!”
高個警.察眉毛跳動,好像罵人的話堵在胸口,礙於身份罵不出來。於是微微往後退了半步,眼神似有似無地飄向矮個警.察。
矮個警.察果然不負他所望,張嘴罵開了,“進不進局子是你說了算的嗎?現在想起孩子了?早他媽幹嘛去了?打人的時候你怎麽不想想現在呢?敢打人不敢進局子,真他媽讓人看不起!我跟你說,別說我不饒你,法律不饒你,連老天爺都不會饒了你這種人渣的!你最好乖乖地把人都叫過來,別耍花樣。抗拒調查罪加一等,你要敢擱我這兒玩兒花活兒,我他媽讓你把牢底坐穿你信不信?”
那男人瞬間被嚇住,連哭都不敢哭,一張臉憋得通紅。
“小劉,說話怎麽沒個把門兒的,注意你的身份。”高個警.察慢慢悠悠地出言牽製,語氣平和,表情舒暢。
然後他又轉向掛著一臉眼淚鼻涕被嚇呆在當地的那男人,嚴肅又認真地說,“還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把參與打人的人的名單和聯係方式列出來,我們會聯係他們去警局接受調查。另外,請你馬上聯係沒有參與打人的、你妻子的家人,她家人來之前我們會留人在這兒守著。另外,孩子你讓人帶到派出所,我們幫你看著。”
那男人還想爭辯兩句,但看到兩個警.察一個眼如銅鈴地瞪著自己,一個目光深沉看不出情緒,頓時覺得脊背發涼、麵如死灰,低頭開始翻通訊錄。
高個警.察示意師弟看住那男人,自己轉身走向陸微別,“筆錄差不多也做完了,還請您留一下您的聯係方式,可能以後還要麻煩您。”
陸微別給了他聯係方式,又按要求確認了一遍筆錄信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高個警.察接過筆錄,上下看了看她,猶豫了一下,“陸小姐,您這一身可能不太方便自己回去,現在也晚了,不安全。您在這兒稍等一下,我叫個同事過來把你送回去。”
陸微別這才想到自己現在渾身是血,活像個活體吸血鬼,頓時尷尬了起來。雖然這一晚上又累又驚悚,人早就覺得累到脫力,但想想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好點頭,“那麻煩你們了。”
“不用這麽麻煩,我正好下班,人我送回去就行了。”霍奕冷不丁地開了口,“我們認識。”
陸微別很是驚訝,要知道,兩天前霍奕還是她連手機號都要不到的男人,今天居然要送她回家?因為太過驚訝,她張了張嘴,竟沒想好要怎麽回答。
“我正好要下班了,順便捎你回去,稍等我換個衣服。”霍奕說完,也沒等陸微別回答,就小跑著走了。
陸微別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緩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那兩個警.察正眼睜睜地盯著她。她心虛地朝他們笑了笑,“是,我們認識。”
霍奕的車開得很穩,一路上安安靜靜,連個鳴笛聲都聽不到。隻有導航偶爾會提示一下前方需要轉彎。
陸微別知道這是自己和他拉近關係的絕佳機會,可她今天精疲力盡,實在沒能力編造什麽話題了。所幸霍奕也沒什麽想聊天的意思,她也就安安靜靜地躺在了椅背上。
她覺得很神奇。她經常是一個非常焦慮的人。怕冷場,也怕被關注。怕做得多,更怕做得少。但今天明明前事詭異、現狀尷尬,她卻不覺得焦慮。
陸微別閉閉眼睛。可能是因為她在霍奕麵前已經觸底了吧,他的命已經被她害得隻剩六十幾天,而他又一直認為她是個騙子或是個精神病人。狀況已經不能更差了,她反而能夠放鬆下來。
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這麽個體驗吧?
陸微別正胡思亂想著,霍奕把車停到了她家小區門口。然後他轉過頭去問她,“你回家大概要多久?”
陸微別不知道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是什麽來由,隻能下意識地答道,“大概五分鍾吧。”
霍奕點頭,“行,你到家鎖好門以後給我發個微信。我在這兒等你十分鍾。”
!!!
陸微別聽到這話,激動得差點沒跳起來。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她正一直犯愁如何和他建立聯係,沒想到他居然主動送上門了!她竭力克製自己上揚的嘴角,謹慎地開口,“這是不是太麻煩了,其實都到家門口了,而且我也沒有你微信……”
霍奕微微揚起了嘴角,“以防萬一。至於微信,現在加不就行了,我掃你。”
作戰成功!陸微別在心裏給自己比了個yes,然後按捺著內心的狂喜調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維碼。
霍奕向她發出了好友申請,又翻身從後座拿出一個紙袋子,遞給她,“算你運氣好,之前買的風衣,一直放在車上忘了拿回去,你這身回去太顯眼了,稍微遮一下吧。”
陸微別被天上掉的這個大餡餅砸蒙了。她之前實在太怕害別人性命,所以很少欠人情。但沒吃過豬肉,總還見過豬走路。她知道,言情故事裏,男女主角的交往就是從這種欠人情開始的。欠來欠去,還來還去,雙方就從陌生人成了熟人。
她隻要接了霍奕的風衣,就必須要想辦法還給他。還給他的話,就一定能夠再見麵。再見麵的話,如果吃頓飯,倆人就能聊成朋友,聊成朋友的話……
霍奕看陸微別遲遲不回答,神色糾結,以為她想穿又不好意思穿,又特意強調了一下,“你現在渾身是血,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走夜路。這風衣本身也是隨手買的,我並不著急穿。而且新衣服我都要先洗一下才會穿,你也不用擔心弄髒了它。”
陸微別這才反應過來,馬上換上風衣道了謝,小跑著回了家。
她在往家跑的路上還在想,還好今晚爸媽都出差不在家,要不然又得害他們擔心。可是等她回家以後,一個人麵對著漆黑的屋子,卻害怕得全身都在發抖。她害怕身後有人跟著,害怕屋子裏有壞人藏著,害怕有人會破門而入。她抖著身子,轉身反鎖上門,迅速在每間屋子裏都轉了一圈,連衣櫃碗櫃都打開看了,看見裏麵並沒藏著人,這才覺得安全了一點。
重新回到門口確認門鎖的時候,陸微別路過穿衣鏡,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鏡子裏的她披散著頭發,衣服上、褲子上都是幹涸的血跡,像極了恐怖片中的厲鬼。她一下子被嚇到脫力,滑坐到地上。
這時微信語音通話的鈴聲響起來,她嚇了一跳,顫顫巍巍地舉起手機,發現是霍奕打來的,這才想起忘了給他消息,於是哆哆嗦嗦地點了接聽。
“你到家了嗎?”對麵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
“到了。”她哆哆嗦嗦地回答。
霍奕的聲音繃得更緊了,“出什麽事兒了嗎?你那邊……”
他話沒說完,又頓了頓,才問道,“披薩吃完了嗎?”
因為這個問題實在太過沒頭沒尾,陸微別一下子也不害怕了,竟然笑了出來,“什麽披薩?”
霍奕也笑,“我聽你聲音不對,以為你那邊有壞人,所以留了個心眼兒。”
“你還真聰明。”陸微別忍俊不禁,心情舒暢地躺倒在地上,“我這邊沒事,安全到家了,也反鎖了門,還把每間屋子都轉了一遍,連櫃子都打開看了,沒有任何安全隱患。就是,剛才路過全身鏡看見了自己的樣子,太嚇人了,一下子沒想起來給你打電話,是不是有點兒丟人?”
霍奕沒再笑了,頓了一會兒才回答她,“不丟人。你很勇敢,你今天做了很棒的事情。”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和,但每一個字就像重錘敲在陸微別的心上。她感覺鼻子酸得要命。
就算陸微別再小心,她也無法挽回自己超能力對別人生命的影響。有時她看到他們會多活幾天,有時她看到他們會少活幾天。沒人知道她的秘密,沒人跟她說“沒關係”,也沒人跟她說“你做得很棒”。她小心翼翼地生活著,責怪自己為什麽不能控製住自己。在她無限循環的自責中,從沒人跟她說過,“你沒做錯”。
今天,她終於聽到有個人跟她說類似的話,甚至,他說的話比她一直期待的還要好。他說她做了很棒的事情。
而這個人,因為她,快要死掉了。
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顫著聲音開口,“其實,我之前救過一個小男孩兒。他闖紅燈差點被車撞,我把他救回來了。”
“看來你經常做好事啊。”霍奕的聲音依然很溫和,像春日晚上的月光。
陸微別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真的是好事嗎?也許,這個小男孩會在幾天以後害死另一個人,如果我不救他,另一個人就不會死。”
幾乎沒有猶豫地,霍奕就給出了回答,“我從來不在乎自己治療的病人是誰。”
陸微別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怎麽說?”
“我不知道自己的病人被治好後,會去救人還是會去殺人。我隻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應該盡自己的全部力量,治好他。”他的聲音和煦又堅定,“所以微別,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這可能是陸微別這二十多年來,最想聽到的話。
可此時此地,這話完全不能安慰到她。
因為救了那個小男孩以後,真的會害死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這個在溫聲安慰她的人。
她使勁咬著手指,才能讓自己不哭出聲來。然後竭力平靜自己的氣息,跟他說,“霍大夫,謝謝你。周日有空嗎,我把風衣洗好還你。順便請你吃飯作為答謝。”
霍奕直覺想拒絕。他知道陸微別是個好人,甚至是個挺有意思的好人。
可他已經太久沒交朋友了。
再好的人又如何呢?最後還不是會離開,任由其他人為他傷心?
但……
霍奕揉了揉眉心。
今天她實在過得太糟糕,實在不應該在這時候拒絕她。
罷了罷了,吃頓飯也不能怎麽樣。
於是他答道,“不用謝,還能吃頓飯,算來算去還是我賺了。那就定周日吧,中午十一點半方便嗎?地點你定,挑好了告訴我就行。”
聽到要自己做決定安排,陸微別很是忐忑,一下子就陷入了緊張狀態,連眼淚都憋了回去。“你有什麽不吃的嗎,或者特別想吃的?”
“我不吃椰子,其他的都可以。”
選擇範圍太大,她整個人都陷入了緊張,“烤串兒,烤肉,火鍋,粵菜,川菜,東北菜,杭幫菜,披薩,漢堡,烤魚,你喜歡哪個?”
霍奕安撫她的情緒,無可無不可地選了三個備選,“烤串兒,火鍋,烤魚。這三個我都喜歡。”
“那行,我選一下地方,到時候再發給你看看。”陸微別長舒了一口氣。
“好。”霍奕回答得很是爽快,“對了,你這衣服是剛弄髒的,不難洗,洗衣機洗兩遍就行,不用特意手洗。”
“我知道了,多謝你。”
“不用謝我,我恰好有點兒經驗而已,舉手之勞。做我們這行的,被血液弄髒衣服是很正常的事兒。”
陸微別和霍奕聊了很久。霍奕猜她因為今天晚上的事很害怕,所以著意撿著一些舒緩的話題聊,竟然真的讓她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掛了電話,陸微別把衣服脫掉塞進了洗衣機,然後去洗了個溫暖又舒服的澡。
頂著一團熱氣出來的時候,洗衣機的衣服還沒有洗好,她就抱著杯熱水坐在那裏等著,洗衣機轟隆轟隆地轉著,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簾照進屋裏,又亮又溫柔。
陸微別被月光引著將紗簾打開了一條縫,伸了個腦袋出去。
今天天氣很好,月明星稀,連雲彩都沒有。
她喝了口熱水,舒服得彎了眼睛。
今晚的月亮真圓啊。
今晚的月光真好看,明亮又柔和。
像極了一個人。那個人,看上去冷冰冰一副生人勿進的樣子,其實內心柔軟又天真。
看著這麽美好的月光,陸微別又覺得有些想哭。她捏著拳頭,咬著後槽牙,暗暗下決心,我絕對!絕對不會讓他就這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