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奕覺得之前多疑的自己就是個混蛋。他抿著嘴沒說話,隻是把牛奶放在另一邊椅子上,自己去拿了酒精棉球給她擦手。“手上有傷口嗎?捏著這個碎玻璃,容易紮破。萬一那個姑娘要是什麽病毒的攜帶者,你手上有傷口,那就完蛋了。”

“這玻璃很重要……”陸微別囁嚅著想解釋,又覺得沒有必要,因為霍奕並沒有指責她什麽。酒精接觸皮膚,隻有冰冰涼涼的感覺,並沒有覺得疼,她趕緊擺擺手向他說明,“應該沒有傷口……沒感覺疼。”

“坐好,還沒擦完。”霍奕繃著臉。

陸微別覺得霍奕稍微有點兒職業病,醫院裏都是病人,病毒攜帶者自然多一些,但她是在大街上救的人,哪兒有那麽多艾滋丙肝埃博拉病毒攜帶者滿大街跑啊。但看他頗為堅持,她也沒力氣跟他爭辯,於是就安安靜靜坐在那裏,盯著一堆棉球,從白色變成紅色。

最後證明,她手上的確一點傷口都沒有,滿手的血都是那個女人的。霍奕仔細看過後,神色才緩了下來,把牛奶遞了過去,“喝點兒牛奶壓壓驚吧。還有沒有哪兒傷著了?我替你查一下。”

陸微別接了過來,把牛奶捂在手裏。因為手太涼,一開始竟然覺得牛奶很燙手,然後才覺得溫暖從指尖一點點流入四肢百骸。她這才感覺到膝蓋處傳來一絲一絲的疼痛感。想來是著急按住傷口,跪在地上的時候蹭破的。

“沒事兒,就膝蓋稍微有點兒疼,估計是磕破皮了。不嚴重,不影響走路,應該不是骨頭的問題。”她向霍奕解釋,看他一下子皺起眉頭,手抬了抬,害怕他扒自己褲子,又急急忙忙地補充道,“這褲子防水的,沒有感染風險。”

“他們已經報警了,你先在這兒坐會兒休息下。”霍奕點了點頭,站起了身。

麵前有鮮活的人,手裏有真實的溫度,身在光明的、嘈雜的醫院走廊,陸微別感覺從地獄回到了人間,於是勉強對他扯出一個笑容,“多謝。”

霍奕俯下.身來拍了拍她的肩,“應該的。”

夜晚的急診室燈火通明,忙忙碌碌。他們兩個就那麽看著對方。他彎著腰,她仰著頭。有那麽一瞬間,陸微別幾乎忘記了這個晚上有多麽的恐怖,以為他們隻是單純地以朋友的身份,在他工作的地方見了麵。

但霍奕的呼叫器打斷了她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他看了消息,立刻轉身往手術室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叮囑道,“急診手術。你在這兒等警.察,別自己亂跑,小心有人報複。要有什麽事兒去那邊找護士。”

陸微別應了一聲,看著霍奕的身影越走越遠。

霍奕進手術室不久,一高一矮兩個警.察就來了。

“您好,我是東陽分局的董健。今天忠北三路錦西購物中心附近發生了傷人事件,傷者已經被送到這裏,正在手術。請問您是這起事件的目擊者嗎?”高個警.察先開口,矮個警.察拿著筆,隨時準備做筆記。

“是。”陸微別點頭。

“請問怎麽稱呼您?您在哪裏任職?”

“我叫陸微別,在晶芯基因檢測公司做遺傳谘詢師。”

“您認識傷者嗎?”

“不認識,我在回家的路上碰見有人被圍著打,然後一低頭的功夫那人就倒在地上了。”

“您對打人的人有印象嗎?看見過他們的樣貌嗎?”

“當時離得太遠了,看不清人的五官。隻知道那群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陸微別手腳冰冷地回憶當時的場景,“應該是男女都有,那群人一邊打人一邊在罵人,能聽到聲音。可能還有些人年紀不小了,聲音聽著有點兒沙啞。對了,感覺他們有個領頭的,打人打得特別狠,是個男的,個子挺高的,特別瘦。穿得特別多,就是那種毛領的大衣,不是呢子風衣,像是棉襖或者羽絨服,鼓鼓囊囊的。”

“您能詳細講一下當時的具體時間和過程嗎?”

“我當時是聚餐結束,正打算回家,應該是九點多吧……對了,我打了120的。”她翻出手機,看了一眼通話記錄,“我是9點47打的120。打120的時候那個人已經躺在地上了。我到的時候那群人就圍著受傷的女人在打,什麽時候開始的我也不知道。當時我本身是準備報警來著,結果低頭找手機的功夫她就躺地下了,我一著急就隻記得打120了。她怎麽倒地上的,具體的情形我沒看見,我低頭之前他們還打著呢,那個被打的人還能站著,等找著手機再抬頭的時候,周圍人就散了,隻有這個女人躺在地上。”

盡管百分之百安全地坐在醫院的走廊裏,再回憶一遍當初的過程,陸微別還是覺得呼吸緊張。她緊緊捏著手裏的牛奶瓶子,希望牛奶的溫度可以使自己不那麽僵硬。

“當時現場還有其他的目擊者嗎?”

“我沒注意,可能沒有吧,一直沒見著有人過來幫忙。哦,對了,我撿了這個回來,”她指著旁邊的碎玻璃片,“我看這個玻璃片上麵沾滿了血,覺得那人可能就是被這個捅的,我就把它撿回來了。”

那警.察戴著手套把玻璃片撿到證物袋裏,“您能給我留一個聯係方式嗎?”

陸微別正要答話,對話就被背後傳來的聲音打斷了。

“警.察同誌,這是傷者家屬,我們已經跟他交代過病人的情況了。”聽聲音是護士帶著傷者的丈夫走過來了,“行了,案子的事情你跟警.察聊吧。你妻子走的是綠色通道,一會兒你們聊完了,還得麻煩您把費用補上。”

那護士前麵的話是對著警.察說的,後半句話卻是對著傷者的丈夫說的。

陸微別鬆了口氣。如果病人醒過來,看見自己的老公在外麵守著,應該會覺得稍微安心點兒吧。那女人隨身帶著自己的結婚照,看樣子夫妻倆應該感情很好。

“知道知道,不會圖你們這點兒錢的。”那男人不耐煩地衝護士揮了揮手,徑直走了過來,聲音很年輕,平靜中帶著點兒隱隱的顫抖。“警.察同誌您好,我是何淑的丈夫。您看,這大半夜的,真是麻煩你們了。何淑她怎麽樣了?”

陸微別順著聲音回頭,然後全身僵硬,愣在當地。

她眼前的男人很高,很瘦。穿著那種毛領的棉衣,鼓鼓囊囊的。

陸微別覺得胸口像被石頭砸到,喘不過氣來。

那時的一切分明是……分明是……

她全身緊張地盯著那男人,聽他低聲道,“警.察同誌,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要不要給你們買點宵夜?”

他臉上甚至掛著笑容,他的笑臉和那張浸滿血的照片裏的笑臉慢慢重合。

像個吸血鬼。

陸微別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你在笑嗎?你在打她的時候,也在笑嗎?你看著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任你打罵的時候,也在笑嗎?你看到她倒在血泊中的時候,也在笑嗎?

她帶著你們的結婚照出門的時候,知道你今天想殺了她嗎?

想到這裏,比起恐懼,陸微別更加生氣。所以她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今天帶頭在馬路邊打人的是你吧?”

男人臉色瞬間僵住,笑容還在臉上沒來得及收回去,露出的白色牙齒看上去陰森森的。

“這位小姐,您是看錯了吧?我知道,你們女孩子家家的,膽子小,被嚇壞了認錯人也是有可能的。不過警.察同誌在這兒呢,咱們說話,還是得講證據。”那男人僵著笑容道。

“人是你傷的?”高個警.察看他神色有異,開口問道,聲音嚴肅又有壓迫感,看見那男人眼神飄忽了一會兒又露出了精光,又補了一句,“撒謊可不是個好主意。”

那男人可能是被嚇到了,崩潰一樣地開始嚷,“我是打她了!那臭婆娘欠打!您是不知道,我們家不知道是造了什麽孽,娶了這麽個賠錢貨回來,把我們一家子都給毀了啊!她自己也知道她有罪,老老實實挨打來著,老老實實的!真的!我跟您保證!”

陸微別想起當時的情形,打了個哆嗦。那女人當時確實沒反抗,一直站在那裏挨打。甚至被打得搖搖晃晃的時候,也記得站回原來的位置。

她不知道什麽樣的情景下,一個人會放棄反抗,順從地任人毆打。她不知道,那個女人,在深夜昏暗的路燈下被打得鼻青臉腫時,會不會想起,正在打她的那個男人,曾經視若珍寶地牽過她的手,承諾過一生一世對她好。

陸微別越想越覺得可怕,連牙關都開始打顫。

“嗬,還私設刑堂了是吧?本事大了你啊。到時候看看法官同不同意你的說辭吧。”高個警.察估計是這種人見多了,並沒有陸微別的多愁善感。他的回答連猶豫都沒有,語氣輕蔑,“現在你老婆人在手術室搶救,你最好祈禱她能少遭點兒罪。她傷得越重,你坐牢時間越長,她要是死了,你還得償命呢。”

“憑什麽啊!”那男人一聽,暴脾氣上來,臉都憋紅了,話幾乎是喊出來的。

高個警.察嫌棄地避開男人噴出來的口水,聲音平靜卻堅定,“憑什麽?就憑中國有法律,中國是法治國家!你老婆要是真有罪,用不著你動手。現在你傷了人,也沒人能饒了你!”

那男人應該是個欺軟怕硬的,看見警.察並不把他放在眼裏,又開始害怕起來,掛上笑臉,躬著腰解釋,“警.察同誌您明鑒,這臭娘們兒的傷不能算我頭上啊。打兩下踢幾腳人還能死了不成?之前我也不是沒打過,她不是一直好好活著呢嗎!她傷這麽重,完全是因為她捅了自己一下兒啊,拿玻璃片兒捅的!玻璃片兒也是她自己摔碎鏡框弄出來的!鏡框也是她自己帶的!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啊警.察同誌!人不是我捅的!這個瘋婆娘自己捅的!我就是打罵了她兩句,沒想殺她啊,我們全家老小都在,要殺人的話誰會帶著自己老娘啊。警.察同誌,您一定要相信我啊,我絕對沒騙您。不信等她醒了,您自己問她。或者,或者您去查監控,一查就明白了,肯定是她自己捅的!我也是受害者啊……我一下子看那麽些血我還得做噩夢呢,而且我還被警.察盯上了,這麽多麻煩事兒……”

陸微別聽得熱血上湧,連害怕都忘了,直氣得想把牛奶潑在那個男人臉上。看來這個渣男打老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把人逼到要自殺還絲毫不悔改。自己老婆被自己逼到自殺,他不想著救人,反而想著自己被添麻煩了。嫁這種人簡直不如出家當尼姑!這種人渣真是……給國家浪費糧食!

高個警.察也聽得眉毛越皺越緊,不耐煩地打斷,“把人打傷了也犯法!把人逼死也犯法!看你樣子年紀也不大,九年義務教育受過吧?別跟我這兒裝不懂事兒!你給我說實話,人是不是你們逼自殺的?”

“絕對不是!她本來就該死!她是沒臉活了,自己謝罪呢。警.察同誌您知道嗎,她是個喪門星啊!我家三代單傳,可我兒子,我兒子被這個婆娘坑成殘廢了啊!”男人表情悲憤起來,“我那兒子才五歲啊,有天突然走路歪歪扭扭的,最後確診了,說是什麽D什麽玩意兒,總之就是一個治不了的遺傳病,是她媽媽遺傳給他的,全是他媽的錯,跟我一點兒關係沒有。警.察同誌啊,我家三代單傳啊,她把我家的獨苗坑成了殘廢,過兩年還要坑死啊。您說她該不該死?她這是自己謝罪呢!我要是她,我都用不著人打,我第一時間就磕死在牆上了。”

那矮個警.察本身該安安靜靜在旁邊做筆錄,但萬萬沒想到這麽個混賬事兒能被說得這麽理直氣壯的,實在沒憋住,張口罵了出來,“你少他媽在這兒廢話,你娶老婆就是用來生孩子的嗎?孩子有病她就該死嗎?兩個人生孩子怎麽就跟你一點兒關係沒有了?那孩子不是你孩子嗎!”

“警.察同誌,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個病是基因壞了,女人的基因!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要是找個別的女的生的孩子不得健健康康的?都是那個賠錢貨的錯啊!”

“怎麽跟你沒關係?按你的說法,你孩子的病應該是個X染色體隱性遺傳病,女性有兩個X染色體,攜帶者有一個好染色體,一個不好的染色體。男性隻需要一個X染色體,如果你兒子遺傳了那個健康的X染色體,什麽事兒都不會有。你自己的精.子沒本事挑好卵子,怪你老婆幹嘛?”有個男人冷冷清清地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