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微別和霍奕約在了一家火鍋店,地方是霍奕最終敲定的,據說很有名。
陸微別先到,坐在桌子邊上,手撐著頭,一邊等霍奕,一邊發呆。她頭疼得厲害。這兩天,她隻要一閉眼就會想到那天晚上的場景。醒著的時候,她還能用看書麻醉自己,但睡著的時候不行。她夢裏漫天遍地的都是血,那血的紅像要沁進人的眼睛裏,血腥味讓人覺得被鎖在了在長滿鐵鏽的屠宰場,粘粘糊糊地觸感像是扒在人身上甩也甩不掉的異形。
從那場夢境中醒來後,她就再也不敢睡。每天躺在床.上,從天亮等到天黑,直等到覺得呼吸都沒什麽力氣,渾身肌肉都疼得要裂開,仍然不敢睡。
她的臉色自然也不會好。霍奕看到她時,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明晃晃的兩個大黑眼圈。
“最近睡不好?”霍奕問道。
“有一點……”陸微別迷迷糊糊地回答。
“很害怕?”霍奕倒了杯茶給她。
“也不是害怕……”陸微別試圖在一團漿糊裏搜索合理的措辭,“一個人在黑燈瞎火的屋子裏呆著也不害怕,隻要醒著就行……但是一閉眼就覺得全是血,也不是害怕……就是覺得滿身的血甩也甩不掉,漫天遍地的紅得人胃疼……然後就不想閉眼睛……倒是也不困,就是頭有點兒疼。”
霍奕看了看周圍桌子上紅彤彤的九宮格火鍋,有點兒發愁,問道,“想吃什麽?”
“你決定吧,我無所謂。”陸微別對於點餐大權敬謝不敏。
霍奕點了點頭,也沒再追問,自己在pad上麵下了單。
也許是因為缺覺缺到大腦休眠,也可能是那個晚上兩人相處得特別愉快,陸微別現在對外界刺激特別遲鈍。此時此刻,麵前坐著的是她千方百計想要交上朋友的人,她卻好像忘了這個事兒似的,隻顧著玩兒自己麵前的餐巾紙。
霍奕坐在她對麵,看著她把手裏那張紙,一會兒折成紙船,一會兒折成紙鶴,心裏五味雜陳。
陸微別的生活好像波折很多。這幾次見麵中,在醫院吃午飯那回,她心情很糟;街頭救人那次,她嚇得發抖;這一次她連著兩天幾乎沒睡,想想都知道有多難受。
可是她很厲害。心情不好就去買炸雞冰淇淋,嚇得發抖也能救回來一個人,困得發呆也能給自己找到樂子。
要是傅茵當年……
他搖搖頭,迅速地把這種愚蠢的念頭揮出腦外。
他們就這麽,一個玩兒折紙,一個胡思亂想,安安靜靜地等到了上菜。
鍋是菌湯鍋。
陸微別看著愣了愣。這家店以正宗重慶火鍋見長,正是飯點,大廳裏坐滿了人,十張桌子有九張上麵擺的都是紅彤彤的九宮格。可霍奕居然跑來吃菌湯鍋?連個鴛鴦鍋都不願意點?這不是人家砸場子嗎?
她目瞪口呆,飛快地抬頭看了霍奕一眼,卻看他正幫著擺盤子,神色如常。
服務員上完菜,神色別扭地說了句“菜齊了”就迅速離開了。她這才發現,盤子裏的菜更是嚇人,牛肉羊肉鵝腸鴨血一個沒有,葷菜隻有一個蝦滑,剩下的就是各類菌菇和青菜。
說好的這家店麻辣牛肉特別好吃、鴨腸脆嫩得讓人入口難忘呢?
陸微別盯著飯桌發怔,眼睜睜地看著鍋開,看著霍奕盛了碗湯給她,看著他默默涮青菜。
“你……不吃辣?……喜歡吃素?”陸微別疑惑。
霍奕忙著涮菜,都沒來得及抬頭看她,“你最近沒休息好,腸胃負擔重。吃清淡一點比較好。”
“但可以點鴛鴦鍋啊,你腸胃又沒問題。來這裏不吃個辣鍋,可惜了。”
霍奕麵色如常地回道,“我也不想吃辣。”
那你還挑這裏?!
陸微別正腹誹這男人實在難纏得厲害,突然想到……這辣鍋紅彤彤的一片,紅彤彤……
她試探道,“多謝。”
果不其然,霍奕小小地翹了嘴角,又迅速壓下,有點尷尬地道,“不用。”
陸微別受寵若驚。她笑眯眯地喝了熱乎乎的湯,吃了軟嫩嫩的生菜,恢複了一點兒精神。她立刻就開始操心了起來,“對了,你這兩天你去醫院了沒?知不知道那個女人怎麽樣了?我現在能不能去看她?”
陸微別救下來的那女人送到醫院時情況危重,急診科叫了普外科幫忙,那幫手恰好就是霍奕。
“你說你救回來的那個人嗎?她叫何淑,恢複得很好,現在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她也說想要見見你,要是沒什麽事兒的話,吃完飯我帶你過去。”何淑醒了以後,聽警.察說了個事情大概後就說希望要見見救她回來的人,霍奕也知道這事兒。這會兒聽著陸微別主動提起,又看她臉色恢複不少,自然不會攔著她。
陸微別瞬間高興起來,覺得自己兩天兩夜睡不著覺根本就算不了什麽。
“對了……現在誰陪著她呢?她丈夫現在什麽狀況?被抓了嗎?”陸微別問道。
霍奕歎了口氣,“她家裏出了點兒事兒,父母一時半刻趕不過來,這兩天都是民警在陪著。不過她醒了以後就很少說話,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隻字不提,警.察來錄過兩次口供都沒成功。不過據說路口的監控已經調出來了,這種刑事案件,沒她的口供應該也沒什麽大問題。”
陸微別想起了何淑那天晚上像提線木偶一般毫不反抗的狀態,一下子紅了眼圈,“她……應該受了很大打擊。她應該一直都挺照顧自己的丈夫的,沒想到養了條狼。”
“你怎麽知道她挺照顧自己的丈夫?”霍奕奇道。
“我看她比她丈夫年紀大不少,你看她丈夫多年輕,思想又那麽傳統,要不是何淑對他特別好,他怎麽可能娶一個比自己大那麽多的。”陸微別道。
霍奕頓了一下,“何淑……隻有29歲,比她丈夫小了整整五歲。”
陸微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才重重地歎了口氣。
“對了,你剛剛說她家裏出了事兒,嚴重嗎?”陸微別問道。
霍奕道,“她母親聽說這事兒以後突發心梗,不過已經搶救過來了。”
陸微別又問,“那她兒子呢?現在是誰在照看?”
“也是警.察在幫忙看著。再過兩天何淑母親出院應該就好了。”霍奕道。
陸微別覺得心口堵得慌,也吃不下東西了,拿著勺子在湯碗裏一勺一勺攪著。
霍奕也沒什麽胃口,放下了筷子叮囑她,“何淑還不知道,她父母讓我們瞞著。我們跟她說暫時沒聯係上她父母,孩子還是爸爸和爺爺奶奶在看。一會兒你別說漏嘴。也別哭了,小心一會兒被看出來。”
“爸爸?爺爺奶奶?”陸微別不解。
“她隻知道丈夫以後可能被起訴,並不知道人已經被拘留了。”霍奕道。
陸微別點了點頭。
兩人到醫院的時候,何淑正靠在床.上向窗邊張望。霍奕帶著陸微別和陪護的警.察打了個招呼就拉著她在病床邊坐了下來。
何淑聽到聲響,緩緩地轉過了頭。
她整個人死氣沉沉,行動異常遲緩,臉上青腫沒消,整張臉被撐得變形,看上去可怖又可憐。
陸微別看得倒抽了一口涼氣,隨即就紅了眼眶。
她捏捏拳,拚命把眼淚憋了回去。
何淑愣愣地看著他們,眼神暗沉,沒有開口的打算。
霍奕道,“何小姐,這就是那天晚上救你的陸微別,你不是一直想見她嗎?我把她帶來了。”
聽聞此言,何淑的眼睛刷地亮了起來,快速地撲到陸微別身前抓住了她的手。
陸微別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有了精神,但還是為她高興。她想說兩句鼓勵的話,卻覺得什麽話都太過淺薄,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何淑卻有滿肚子的話要說,迫不及待地開了口。
“陸小姐,求你……我求你……我求你……你收回你的口供好不好?”何淑還很虛弱,啞著嗓子一邊流淚一邊小聲抽氣,“我老公他……他其實是個特別好的人……真的……他特別好……”
聽了這話,屋子裏其他三個人都是一愣。
短暫的不知所措過後,陸微別就被滿腔的怒火點著了。
好?
就那個欺軟怕硬自私自利的變.態人渣?
他特別好?
腦子進水了還是嫌命太長?居然真情實感地說這種人渣好?
陸微別感覺中午蘑菇湯喝多了,有點兒上頭。
但她多年以來學的最多的就是克製情緒,所以就這一句話,還不會讓她失去理智。
“這個恐怕不太方便,作偽證是違法的。”陸微別咬著牙微笑道。
“不是……”何淑根本止不住淚水,“不是說讓你做偽證……你不用,不用撒謊……你就撤回證詞就行……或者,或者開庭的時候你拒絕作證……”
“你行了啊你!你這是刑事案件!刑事案件知道嗎?刑事案件是公訴的!每個公民都有義務作證,她撤回不了!”陪床的警.察再也忍不下去,吼了一嗓子。
何淑聽了這話,如同五雷轟頂,愣在當地,一動不能動。
那天晚上,她確實是想自殺。但她不是因為恐懼和絕望而自殺的,而是因為內疚和心疼。她因為自己毀了這個家而內疚,為丈夫的氣憤痛苦而心疼。
她以為,她的死可以彌補一點點自己的錯處,至少可以讓丈夫不再那麽氣憤難當。可沒想到,她沒有死。不僅沒有死,她的丈夫還因為她被拘留,甚至要被起訴,要坐很久的牢。
那是全心全意地愛著她、依賴著她的丈夫啊,她怎麽舍得?
從她醒來,警.察告訴了她事件進展,她就一直惦記著見陸微別一麵,求她幫忙免了自己丈夫的牢獄之災。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努力地養身體,就是為了讓自己有足夠的體力達到這個目標。
可沒想到,這一切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而已。
她的丈夫多麽可憐!他娶了她,本身是想得到一個溫暖平和的家,他是那麽信賴她,信賴她會帶給他愛和理解,帶給他自信和安全感。
可她呢?可她呢!
她沒辦法做一個好妻子,不能給他這個美好的家,甚至,他們的孩子……
她打了個寒顫。
她害他們的孩子殘疾短命!她對不起自己的孩子!對不起自己的丈夫!她想補償,她想謝罪,她想得到寬恕,她覺得死亡總可以彌補這一切的錯誤了,可沒想到,她居然把丈夫推向了更恐怖的深淵!
一切都不可以挽回了……
何淑越想越內疚,越想越絕望,越想越無法忍受這個喪門星一樣的自己。她突然掙紮著坐起來,快速地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果刀,猛地往自己腹部紮去。
對其他人而言,她這一下是出其不意,但對陸微別而言並非如此。她拒絕的話一出口,就清楚地看到了何淑頭頂出現了數字,飛速下降停在了0上。
因此,何淑手剛剛往床頭櫃伸去,陸微別就迅速反應了過來,劈手就要去奪刀。
可惜她速度雖快,準頭卻不足,當當正正地把右手墊在了何淑刀下。何淑雖然不想傷她,但她傷重未愈反應太慢,眼見那刀就這麽搖搖晃晃地要在陸微別手上戳出一個血窟窿。
屋子裏另外兩人看到這個變故,都是一驚,雙雙搶上來幫忙。
霍奕離得近,堪堪夠到刀柄,往外撥了一下。這麽一來,那刀的刀口一偏,在陸微別胳膊上劃了一道口子,掉在了床.上。
刀刃上陸微別的血濺在白色的被子上,星星點點的。
何淑盯著那把刀。
陪護的警.察原本站在床尾,這時終於趕了過來,趕緊把刀收了起來。
何淑動都不動一下,轉而盯著那一片血漬。
陸微別盯著何淑的腦袋頂,目不轉睛。
霍奕盯著陸微別,微微皺眉。
那警.察收刀回來,看見房裏的這三人,各自盯著一個地方一動不動,其中一人手上還在滴滴答答地流血,一下子覺得頭皮發麻,上前的步伐居然卡了殼。
霍奕第一個反應過來,看了一眼陸微別的傷口,轉身出去找材料包紮。
陸微別連個餘光都沒有分給他。她心裏害怕得厲害。今天之前,何淑還有一萬多天好活,這個她是知道的。
那天晚上,她覺得何淑的血流越來越慢、生氣越來越少,還擔心過超能力會不會效力不夠,何淑挺不過去。可事實證明,她的超能力毫無問題,何淑順順當當地挺過了極其凶險的手術,從幾乎必死的境地撿回了生機。
可今天,因為她一句話,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她今天能奪刀,能救何淑一命,但以後呢?
如果何淑自殺的心思不絕,總能找到機會尋死的,那時候要怎麽辦?
霍奕拿著端著棉球紗布回來的時候,看見陸微別還呆坐在那裏,不由得把眉頭皺得更緊了。
“微別,把你的手給我一下,我幫你處理傷口。”霍奕道。
陸微別毫無反應。
霍奕歎了口氣,自行把陸微別的手撈起來,開始消毒。
陸微別被酒精刺得生疼,這才想起來,人要學會自救。
“其實活著挺好的……”她盯著何淑,試探著開口。
何淑恍若未聞,還是呆呆地坐在那裏。坐了一會兒,又開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陸微別心疼她,伸手用力攬著她。這一來二去,剛被霍奕收拾好的傷口又開始流血,有那麽一滴恰恰好滴在了何淑的手背上。
何淑見狀哭得更凶,“對不起……對不起……我什麽都做不好……對不起……我死了就好了……我死了就好了……”
她一開始聲音弱弱的,後麵越說聲音越大,好像是絕望到了頂點,後麵幾個字幾乎是哭著喊出來的。她一邊喊,一邊試圖從陸微別懷裏掙脫出去,想要往窗戶外麵撲。
看護的警.察急忙搶上來幫忙穩住她,但她卻堅定的很,被兩個人牽製著居然還不放棄,拚命想掙出鉗製。這麽一來而去,她腹部的傷口也被掙開了,迅速地將她的衣服染上了一小片紅。
陸微別急得要命,也哭起來,“你先冷靜一下好不好……你冷靜一下好不好……”
“別攔她。窗戶攔著護欄,她跳不下去。”霍奕在外圈冷冷地道。
何淑聽了這話,一下子泄了氣,不再掙紮。
“你要是想死,自己找個地方悄悄地死去,別在這兒尋死覓活的。這兒的人拚了命的想救你,在這兒給人添堵你對得起誰?”霍奕的聲音冷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