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手術成功的蘇以誠在滿屋子鮮花中醒來,由於這次采用了微創技術,他的胸口沒有之前那麽疼, 但看到這麽多花,他還是懵了下, “這是……”

“醫院送來的。”蘇甜解釋, “這次好像又用了什麽新技術,把體外手術改成了微創手術,聽說會拿獎。”

蘇甜也不是很懂 , 隻知道父親這次的術後風險會小很多, 而且恢複也會更快速。

但看醫院的反應也能看出來,這場手術做得有多漂亮。

“那也不至於送這麽多啊……”蘇以誠麻醉勁兒還沒完全過去,說話都是慢吞吞的,“對了,閨女, 你靠過來一點。”

蘇甜聞言愣了下, 乖乖挪著椅子坐過去,老父親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看得她人都毛了, “爸,你幹什麽這麽看著我?”

蘇以誠幽幽問:“你之前說,做手術的都誰?”

“啊?”蘇甜也懵了, “就學校那兩個老教授啊……史蒂芬和艾迪森教授。”

蘇以誠不說話了。

蘇甜也沒問, 麻醉後的人會胡言亂語, 她以前在急救見得多了, 並不當回事。

說真的, 父親的手術能這麽成功, 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她……本來都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畢竟不是那個人。

畢竟是聯合手術。

她心裏清楚,她的決定是冒著風險的。

她說林現在拿父親的性命做賭,可她,又何嚐不是這個局裏的另外一名賭徒。

蘇甜到現在都分不清,她是不是把林現的未來淩駕於父親的安危之上了。

為了讓林現回歸正軌,她放棄讓林現為父親做手術,選擇了一條毫無底氣的道路。

或許,她真的是個很差勁的女兒吧……

“寶寶。”

“在呢,爸。”蘇甜斂起自己的低落,強行撐起一個笑臉,“怎麽了?”

蘇以誠一臉茫然,“這次的手術,確定沒有林醫生嗎?”

林現。

若是在腦子裏想想,那就還好。

但一旦有人用震顫的聲帶念出這個名字,心底的酸澀就會瘋了一樣冒出,從幹啞的喉嚨溢到鼻尖,讓她失去語言的能力,生怕一開口,就會哭出聲。

她搖搖頭,吸氣的時候,清晰地感受到了來自於肺部身旁緊緊依偎的心髒的抽痛。

“沒有嗎?”蘇以誠困惑不已。

他怎麽覺得,他好像在麻醉生效的前一秒,聽到了林醫生的聲音了呢?

難道是幻覺?

老人家到底體弱,再溫柔的手術也會帶來一點不適,他疲倦地合上了眼,聽到蘇甜輕聲說:“哥哥的飛機快落地了,我得去接他,你好好睡一會。”

看著陷入沉睡的父親,蘇甜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到樓下取車。

這輛車是在三個月前剛回倫敦時租的,為了保證老父親的安全,她特地選了一輛最結實的車,以免磕磕碰碰嚇到了他脆弱的心髒。

那時,父親並不樂觀,手術又暫時做不成,每天都要她開車載他出去轉轉。

正好,蘇甜對倫敦市中心的每一個角落都再熟撚不過,便一邊帶他轉悠,一邊把自己上學時候的糗事講給他,逗得老頭哈哈大笑。

開車路過那個父女倆一起蹲過的花壇,蘇甜還是能想起父親那時露出的又不舍、又釋然的笑意。

她笑笑,好在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他老人家也能鬆口氣了。

市裏很堵,出了市中心就好一些,高速上三條車流,不快不慢地動著。

倫敦是霧都,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將擋在車前的霧氣又澆濃了幾層,蘇甜不得不慢下車速,小心著前排的車輛。

她打開收音機,裏麵播報的全是時政新聞,她不關心這些,於是切成了前車主留下的儲存卡裏的音樂。

她還是第一次聽這裏麵的歌,第一首出來就讓她眉心皺了。

竟是她聽都沒聽過的老華語歌,前奏是輕緩的鋼琴,偶爾有幾個鍵會按得重一些,蘇甜有種不妙的預感——這該不會是首撕心裂肺的情歌吧?

開高速可聽不得這種歌,會犯困的,眼前的大霧本就夠讓人迷糊了。

她伸手,準備關掉,但隨之女聲唱出的歌詞讓她晃了下神。

“我愛他,轟轟烈烈最瘋狂/

我的夢狠狠碎過,卻不會忘/

逃不開,愛越深越互相傷害/

越深的依賴,越多的空白/

該怎麽去愛。”(注)

指尖微頓,蘇甜垂眼,看到了屏幕上的歌名。

《我愛他》,丁當。

久久凝視著這幾個字,林現高中時克製有禮的那抹笑仿佛穿越了八年的時空而來,早已不複存在的茶香也溫柔地包裹住她幹澀的雙眼,接住了那顆溢出眼眶的一滴淚。

林現,你現在一定過的很好吧。

一定要過得好,這樣她才能甘心。

餘光瞥到前車突然亮起的尾燈,蘇甜心裏一緊,急忙踩下刹車。

這種大霧天氣,最容易發生追尾。

前車的尾燈滅了,她稍稍心安,還好,還好剛才她醒神夠快,否則……

“啊!”

猝不及防的推背力震動車背,蘇甜瞳仁瞬間縮緊,看著自己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撞向方向盤。

砰!

八個安全氣囊全部打開,白花花的一片,安全帶勒著她的胸口,她卻依舊感到了一股撕扯身體的劇痛。

指尖吃力地伸向副駕上的手機,但就是那麽一點距離,她卻怎麽也觸碰不到。

砰!

車子再次被撞,擠得她的車繼續前挪,伸出的那條手臂也猛地甩向了中控台。

蘇甜的視線漸漸模糊,艱難的呼吸讓她頭腦失去清醒的意識,隻能看到安全氣囊的冷白,和前路的一片茫茫的空霧。

是她踩下的刹車導致了後車的連環相撞。

胳膊斷了嗎?

蘇甜絕望地盯著近在咫尺的手機,耳邊是自己越來越的呼吸聲,還有那段播放著的音樂。

眼簾很沉,她快撐不住了。

但是不可以,她還沒接到哥哥和媽媽,還沒和旋旋報喜,還沒和許青嶺說對不起,還沒……

還沒看到林現站上醫學頂峰,也還沒接到他的喜帖……

蘇甜用力地瞪著眼,隻有這樣,她才不會睡去。

她學的就是急救,接診過數不清的車禍傷患,她很明白,一旦她閉上眼,那在這條距離醫院很遠的高速路上,她的生命就會進入倒數。

空氣逐漸稀薄,蘇甜忍著眩暈和嘔吐感,抽出自己還算完好的左手,緩緩摸向安全帶的扣子。

啪嗒。

蘇甜狂喜,她解開了!

隻要能下車,她就能向路過的車輛和後排受傷不重的人呼救!

憑著記憶,她摸到了門扣,用盡全力扣動。

砰!

車身第三次遭到撞擊,肋骨和方向盤狠狠撞在一起,左手卡進了方向盤和車門之間的縫隙內,再也不能動一下。

蘇甜絕望,又發生了追尾,這說明……

後排的車裏,沒人清醒著。

但凡有一個能下車把三腳架擺上,後方的車也不會撞上來……

她動不了了。

蘇甜開始落淚,爸爸的病才剛好,哥哥的企業才剛走上正軌,她昨天打電話,還說要和哥哥一起享受一個悠閑的假期……

她還打算回國看看林現,遠遠地看上一眼便好,確認他現在是不是已經走出黑暗,是不是已經忘記了她……

“如果還有遺憾/是分手那天/

我奔騰的眼淚/都停不下來/

若那一刻重來/我不哭/

讓他知道/我可以很好。”

歌曲還在播放,蘇甜靜靜聽著,和那個自我表白的演唱者一樣,用肌膚上的神經,一點一點數著自己流了多少眼淚。

林現安靜溫柔的笑容再次浮現,他是那麽好看,一眼讓她傾心,然後熾烈愛上,初生牛犢般不管不顧撲向他溫熱的懷裏,哪怕傷痕累累,也不想忘掉他的一點一滴。

因為,林現也是那麽的愛她。

被那樣純粹一個人付出全部地愛過九年,誰又舍得忘記。

“林現……”

意識像是一個急於逃離災難的小孩,不管蘇甜怎麽想留住它,它還是脫離了她的掌控。

睫毛顫抖著負隅頑抗,但還是熬不過大腦發出的休眠指令,沉沉下墜。

蘇甜突然笑了。

她好像聽到了林現的聲音,在一聲一聲喊著她的名字。

“蘇甜!蘇甜!”

“林現……”她在一片黑暗中無意識地重複。

身體已經痛到麻木,但心卻因那個人的名字還鮮活地疼著,對抗一切衰弱下去的器官,力挽狂瀾,護住了她最後的一絲清醒。

“我在,蘇甜,我在。”

手被緊緊攥住,又或許沒有,她什麽也感覺不到了,隻剩下聽覺。

“對不起,我來晚了,甜甜,別怕,別怕……”

她不怕。

她隻怕家人,還有林現,怕那個極端又瘋狂的人會傷心。

“林現……”

茫茫大霧中,全身黑色的男人怔怔看向躺在地上的女人,停下了手上一切的急救動作,瘋了一樣趴在她的耳邊,眼神癲狂而無望。

“你說什麽,甜甜?”

風吹開迷霧,帶來她微弱的聲音。

“……忘了我……”

“忘了你?”男人滿目淒涼,雙手顫抖著想要觸碰她,卻又害怕把遍體鱗傷的她推進更可怕的深淵,隻好抱住恐慌的自己。

“怎麽可能忘了你。”

“蘇甜,你完了,我也就完了,你懂嗎?”

“你懂嗎?”

雨傘濕淋淋地靠在牆上,雨滴順著傘麵下滑,形成一攤水澤,倒映出一張俊美但冷硬的臉,淺到極點的綠眸毫無情緒,一身黑色西裝板板正正,唯獨膝蓋上沾了一片汙泥。

門從內打開,男人抬眼,對上蘇立驚訝的表情。

“你在外麵站著幹什麽,進來。”蘇立讓開一點位置,麵色尷尬,萬萬沒想到,他最看不起的小子救了他的寶貝妹妹,“這次手術,多虧你了,嗯……我是說我爸和我妹的。”

蘇以誠還不知道蘇甜出了車禍的事情,老人家尚在恢複期,受不得一點刺激,因此蘇立沒有告訴他。

但蘇以誠竟在睡醒後給蘇立打了電話,說夢到蘇甜不好,讓他趕緊把蘇甜帶回來。

蘇立支支吾吾,謊稱……要和妹妹去周邊玩幾天,勉強敷衍過去。

麻醉藥力過去的蘇以誠腦袋無比清醒,又拋出一條讓蘇立震撼的消息——

他確定,他的手術是林現做的,他不僅聽到了林現的聲音,還看到了林現標誌性的銀發。

那種半銀半黑,他絕不可能認錯。

蘇立這才知道,林現頂著兩個教授的名義把手術做了,沒有告訴任何人,同時,也把這場手術帶來的學術成果和榮耀拱手相讓,隻為了讓蘇甜安心。

蘇甜作為四連撞車禍傷勢最重的那個,手術也是由林現親自操刀的。

一下子欠了人家兩條人命,蘇立就是再不喜歡林現,也很難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了。

林現還是不說話,從他自手術室出來,他就再沒說過一句話,也一分鍾不肯離開蘇甜,就那麽固執地守著她。

直到清晨,他忽然出去了,一句交代也沒有,回來時便是這幅淋過雨的樣子,頭發半濕,徑直坐在蘇甜身邊,又握住了她的手。

他手裏捏著什麽,黃色的,係著一根紅繩,雪白的手指掰開蘇甜的手心,緊緊壓了進去,再為她合攏。

這是他從百公裏外的道觀,跪了一個時辰求來的。

從不信任何鬼神之說的他,到了這個時候,窮盡畢生所學,最後竟也開始乞求上天,把他的愛人還給他。

他在道像前許願,如果蘇甜能醒來,就算讓他一輩子都不見她,他也情願。

銀色的眼睫比起之前顏色更淡,幾近純度百分之百的白,林現盯著蘇甜看了一會,抿住了唇,“我走了。”

蘇立愕然,“去哪?”

這幾天林現可是寸步不離,誰要說出讓他去休息休息的話,他的眼神就好像要殺人。

林現沒有回答,最後看了蘇甜幾秒,最終還是抽離了視線,站起了身。

每一步都像是碾在他的心上般疼,握住門的把手,他還是忍不住回頭,想要再看看他的寶貝。

貪得無厭,得寸進尺,他本就是這樣的人,不是嗎?

但……

他目光轉暗,他答應過神佛了,隻要蘇甜能平安,他就不再見她了。

他林現一無所有,唯有這份感情可以用來和神佛交換。

這是他唯一寶貴的東西。

林現滯了滯,一向挺拔的身形顯得有些狼狽,門把手擰動,他不再遲疑,大步走了出去。

護士台尖銳的鈴聲響起,林現沒有去看,直接越過,身後響起一道抽氣聲,有人低聲道:“54床的病人醒了,趕快叫醫生。”

林現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灰敗。

他才剛走,她就醒了嗎……

所以,他才是害了她的人嗎。

要是他一直不曾出現,不曾那樣引誘她,讓她飛蛾撲火一樣愛上,她是不是就會快快樂樂的,而不是躺在這裏……

斷了三條肋骨,紮傷年輕的心髒,險些在車禍中喪命,最後的一絲力氣沒有用來求救,而是反複喊著他的名字。

不懂感情的林現,到底是嚐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被一點點搶走的痛苦。

林現的身體晃了下,他撐住牆壁,讓自己不要倒下去。

“林現!”

林現扭頭,夕陽下他五官英俊逼人,但眼神已經毫無光亮,綠色的瞳仁像是兩塊蒙塵的翡翠,布滿道道碎痕。

蘇立追上他,拽住他的胳膊 ,“走,我妹讓你進去。”

進去,不可以的。

林現想拒絕,但嗓子啞得說不出一個字,也沒有一點力氣去對抗蘇立。

他摔在地上,沉重的身體讓蘇立下意識回頭,看到林現一張絕望的臉。

“你……”蘇立這才發現林現的脫力,連手臂都是軟趴趴的,失去骨頭一般,“你難道還想讓我妹爬出來見你?”

林現怔住,然後慘淡垂下眼,“她不會想見我。”

機場那天,她的態度已經足夠明顯。

她厭惡他。

蘇立不能理解,所有話都哽在了喉頭,最後幽幽罵了句:“神經病……”

人昏迷,他巴不得一輩子守著;人醒了他倒是不敢見了。

“我的妹妹我清楚,從小果斷幹脆,還沒對哪個人這麽優柔寡斷過,你真的不見?”

林現慘笑著搖頭。

蘇立鬆開他,“好,那我就告訴她,你不肯見她。她就算疼死了,你也別管。”

林現頹廢地坐在地上,長腿屈起,周遭好奇的眼神他視若無睹,整個人都陷入沉寂中。

長痛好過短痛,她會忘記他的,隻要他躲得夠遠。

“寶寶!你怎麽了!”

病房內突然爆出蘇立的尖叫,林現一愣,很快意識到蘇甜可能出了事,僵硬地扶著牆站起,心底湧動著讓他恐懼的後怕,瘋狂地跑進那扇門。

夕陽耀眼,醫護人員將嬌小的蘇甜圍得水泄不通,他腦子嗡地一聲,看向監測器。

心跳線,平。

為什麽?

為什麽他已經決定不再見她了,老天還是要搶走她?

他已經決定不再見她了!

“蘇甜!”他慌了,徹底慌了,蠻橫地拉開所有人,看到了蘇甜茫然睜著的圓眼。

“林先生,什麽事?”醫生也十分不解,他認識這個人,是醫院外聘來的流動外科醫生,聽說技術非常厲害,在整個英國都是出名的。

“哥,你鬼叫什麽……”蘇甜還很虛弱,小小聲埋怨。

嚇死她了。

蘇立繞著拔掉的監測儀線不說話。

見林現轉身要走,蘇甜忙喊住他,“林現……”

消瘦倔強的背影停滯,黑色的輪廓在顫抖,沒人知道他背對著其他人的表情,是多麽的可憐。

但蘇甜從玻璃上的倒影看到了。

他們的臉映在同一塊玻璃上,她莞爾,卻是含著淚的。

她放不下的,就算死了,也放不下。

因為他是林現,獨一無二、 孤獨可憐的林現,依偎著她寄生、汲取愛意才能活下去的林現。

他救了她的命。也用這次的出現告訴她,哪怕她不要他,他也會像小狗一樣跟著她,磨爛了爪也不會放棄。

蘇甜握緊手裏的黃符,眼睛亮得像是十七歲那年初遇他,他還是那樣克製著不去抱住她,忍耐、壓抑,但她卻不怕了。

“哥哥,抱抱。”她開口,看到林現身體一震,錯愕地回過頭盯著她。

分明麵無表情,卻又好像道盡了一切。

考慮到此人非常喜歡釣小貓,小貓眨巴著亮眼補充:“不要下一次,就現在。”

作者有話說:

作者注:為引用歌曲《我愛他》的歌詞。

嗚嗚嗚,甜甜又叫林現哥哥辣!下一次先生,這一次請好好做人,好好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