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國際航班在延遲六個小時後終於起飛, 一個絕望到崩潰的男人也從混亂的記憶中清醒。

讓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突然睜眼,緊接著是一聲野獸般嘶啞的怒吼,護士冷靜轉身, 叫來了一位醫生。

林現茫然地看著綁在自己四肢上的束縛帶,血紅的雙眼在屋內每一個角落冷冷掃過。

沒有, 沒有蘇甜。

她不要他了。

他被丟掉了。

仿佛抽幹了所有力氣, 身體也如靈魂一樣失去所有重量,林現失神,胸膛劇烈起伏著, 被自己急促的呼吸剌著耳膜。

瞳孔震顫, 反複確認這個世界有沒有崩壞,又轉動著眼珠,焦躁地尋找著自己的蛇尾藏在哪裏,會不會忽然出現,還想爬向蘇甜。

他用黯淡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四肢, 手還是手, 腳還是腳,沒有變成讓人惡心可怕的東西。

他清醒地知道有人救了自己, 手臂上的針眼顯示他曾被注射過藥劑, 所以他才能從天崩地裂中存活。

但他並不認為自己得救了。

他甚至痛恨那個對他伸出援手的人。

沒有蘇甜的林現,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他現在,每一分每一秒都生不如死, 爬滿身體每一條神經的痛感瘋狂折磨著他的心髒, 就算滿口吸氣也不能緩解任何壓力, 醒著煎熬, 睡了就循環在惡夢中, 老天連一分鍾的喘息都不給施舍給他。

門推開了, 林現的眼神也充滿恨意地射了過去。

見到來人,他短暫地怔了幾秒,然後更加暴怒,“誰允許你帶我到這裏的?!”

八年不見,季如風一個心理醫生竟然敢私自綁他到這裏進行治療?!

季醫生坐下,西裝板正,和衣發淩亂的林現鮮明對比,憐憫地看著這個已經被逼入死局的年輕人,溫聲回答林現的問題:“你父親,林勇豪。”

林勇豪……

那個在林家唯一免遭於難的幸存者,因為親生父親林英豪不敢接他回家,而充當了自己名義上父親的男人。

季醫生沒有給他過多胡思亂想的時間,繼續解釋:“你在機場發病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林先生看到新聞後察覺到你的異樣,緊急聯係了我,委托我對你進行強製治療。”

季如風眼神平靜,無畏直視林現恨不得殺人的雙眼,“林現,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林先生對你有感情。”

否則,也不會在看到一條網絡上流傳的視頻就著急忙慌地打了他的電話。

“八年了,你和我說倫敦的艾倫博士對你的治療非常有效,但很抱歉,林現,我必須告訴你,你的情況糟糕無比。艾倫博士殘忍的脫敏療法或許短暫有效,但對於你來講,隻需要一個刺激點,你的病情就會惡化為藥石無靈的死路。”

林勇豪憨厚老實的臉在林現的腦海一劃而過,林現咬死牙關,“不需要你們多管閑事,放開我!”

季如風是國內頂級的心理醫生,並不像其他人,會被林現牽著鼻子走,淡淡地笑了笑,“你和艾倫博士達成了某種約定,對嗎?”

林現麵色僵硬。

他的治療是全程保密的,季如風怎麽會知道?

季如風揚眉,猜對了,林現的警惕心在精神混亂下也減弱了不少,“根據我的統計,艾倫博士的治療率高達50%,但就長期數據而言,死亡率卻幾乎90%。”

這些都是用心就能得到的結論,聰明謹慎的林現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可怕的死亡概率,卻能讓林現願意鋌而走險……這很有趣。

“林現,你自認為你不會死的,對嗎?”

“因為你的自負,所以到了今天,你失敗了,你也不認為你能活,對嗎?”

“你覺得蘇甜父親的手術足以讓她留在你身邊,這就是讓你盲目選擇了艾倫博士那種慘無人道的療法的原因,對嗎?”

“閉嘴。”林現的太陽穴炸開幾根青筋,被人剝掉皮膚一般赤果,他恨透了季如風這雙看穿一切的眼睛。

他林現驕傲了一輩子,又豈能允許別人窺視他的秘密。

季如風低頭,在本上寫了些什麽,鉛筆和紙張摩擦,發出古老的聲音,悄悄觸摸著林現灰燼般的心房。

再抬眼時,他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對著已然慌亂的林現,緩緩地眨了三下眼睛,“林現,你被注射了鎮定劑,你現在的狀態很好,你馬上就要陷入沉睡,我數三個數,你就會進入一段甜美的夢境。”

一、二、三。

林現的表情瞬間滯住,身體化為一團海綿,向下墜落。

他睜開眼。

河,一眼就可以望到對麵繁華高樓的長河,和這邊的破落肮髒截然不同。

林現歪了歪頭,他一直會夢到海,這次卻夢到了河,他不禁疑問,走到岸邊,看了下水麵倒映出的自己的臉。

好看、幹淨,頭發是墨色的,還沒有變白,眼睛是哭過的紅,但遠不及他最後那麽淒慘狼狽。

這是他小時流浪過的河,也是他初遇蘇甜的那條河。

他掀開自己的袖子,上麵潔淨如雪,一點傷痕都沒有。

林現對著自己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是這樣的。

完好無損,這不會是他。

在接受了艾倫博士長達六年的電擊後,他的身體早已布滿了金屬片留下的紅斑,以至於和蘇甜座愛的時候都不敢露出丁點皮膚。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被季如風催眠了,趁他慌張的時候,這些都不是真的。

蘇甜是真的離開他了,哪怕他願意給她的爸爸做手術,她也不稀罕了。

她寧願冒風險讓其他兩個教授做,也不願讓他再碰一下她的父親。

他懂了,真的懂了,蘇以誠不是他能當作武器的工具,那是蘇甜深愛的人,他應該好好保護她們父女倆,而不是一次次拿著蘇以誠的性命去要挾她。

可惜太遲了。

他已經輸了,潰不成軍,等待他的,隻有在無盡折磨後無法再忍的死亡。

河麵波光粼粼,像他小時候一樣純淨,他在這裏洗過澡,啃過泥巴,也在這裏,遇到了他唯一的執念。

二十一年的追逐已經讓他疲憊不堪,貪得無厭的他兜兜轉轉、機關算計,最終還是回到了這裏。

最初的天堂,也是最後埋葬他的墳場。

水麵淹過他的腳踝,他忍著淚意低下了頭。

他當然知道疼,蘇甜的每一次離開對他而言,都是滅頂之災,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捱過那些痛苦活下來的。

蘇甜是他唯一的信念。

他隻想活下去,所以做了那麽多錯事,偏執地想要將她捆綁,卻忘記了,該怎麽去愛她。

越愛越疼,越疼執念越深刻,不管他們變得有多麽糟糕,他都不想放手,因為一旦放手,林現這個人就會死掉的,於是不管受了多少傷,要忍多少痛,他都不會忘記,不許鬆手。

但轟轟烈烈的深愛和傷害之後,他眼睜睜地看著蘇甜一點點失去了快樂的笑臉,變成了一個和他一樣迷茫麻木的人。

她轉身時的跌撞和痛苦,他是能感受到的。

那是……

那是和他一樣,被剜除心中最重要的那個部分後,無力再支撐的樣子。

太陽曝曬過的河水暖洋洋的,林現的褲腿已經濕了,他突然頓住,茫然回頭。

岸上靜靜躺著一塊巧克力,早就停產了的,他囤了很多,早些年陸陸續續地買,卻一顆都不舍得吃。

他還記得那種味道,很甜很甜,和她的氣味一樣。

他遲疑了下,轉身,義無反顧地跑回岸上,撿起那塊巧克力,含進了嘴裏。

甜裏有了點酸,和他記憶裏的有些區別。

他垂眸,在地上尋找著他人的腳印,但什麽都沒有。

這裏隻有他,他被困住了。

“好吃嗎?”

誰在說話?

林現凝眉,在烈日下旋轉著視角。

“如果你接受治療,下次你就能見到她。”

她?

她不會來的。

林現想哭,可口中的甜不允許,他現在嚐到的,隻有二十一年前讓他眷戀的味道。

就是為了這種甜,他苟延殘喘了這麽多年。

小草頂著一顆晶瑩的水珠,不解地舒展著葉子。

“好了,林現,你可以醒來了。”

林現吃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嘴裏含著什麽,那塊巧克力的味道竟然還在……

“給你,她的東西。”季如風鬆了口氣,總算安全了。

林現呆呆地接過小粉熊,這是……

“我去了你家,拿了你的巧克力,還有這個熊,這些東西都在你的床頭,一伸手就能摸到,想必對你很重要。”季如風的目光落在他脖間一圈指印上。

在機場,陷入瘋狂的林現,用自己的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要掐死自己。

若不是有好心的男士敲暈了他,他恐怕已經被幻覺弄死了。

林現像個小孩,默不作聲,但手臂緊緊摟著小粉熊,唇片在上麵無意識地親吻。

“不舍得了?”季如風淡笑,“你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做,不是嗎?”

“隻要你好好治病,我保證,你不會輸。你想要的,全都會回來。”

林現抬眸,可憐而卑微地望著神一樣的季醫生。

他淺色的唇開合,啞聲乞求。

“幫我。”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