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他鬆開儀器, 並不意味著要他抓住她。

蘇甜耐心地掰開他的手指,感受著他的體溫一點點爬高,輕聲說:“不要害怕, 一會掃完了,我扶你下來。”

林現的表情有些驚恐, 她不懂他在怕什麽, 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兩個人都清楚對方在自己心裏的分量,也明白對方的眷戀, 誰都不需要再偽裝不在意了。

總算把林現的身體擺正, 蘇甜轉身出去,林現用力地睜著眼睛,在一片強光的刺激下閉上了眼。

他在顫抖,他不知道片子拍出來的會是什麽東西的骨骼,是蛇, 還是狗, 還是人類,他隻乞求他的真麵目不要嚇到蘇甜。

不然, 她會離他更遠的。

林現顫得太厲害了, 影像十分模糊,蘇甜皺眉,對著麥克風講:“林醫生, 不要動, 再來一遍。”

是拍出來什麽奇怪的東西了嗎?

錯亂的精神讓林現忍不住去這樣想, 他咬緊牙關, 短短幾分鍾, 身上已經起了一層冷汗。

蘇甜又拍了三遍, 這次還算可以,勉強可用。

“好了。”她扶起林現,摸到他堅硬的肩胛骨,察覺到他的體溫又降了下去,或許比剛進來時還要冷。

她的雙臂環著他的肋下,他的呼吸近在頸間,類似擁抱的姿態,兩方的皮膚卻始終不能緊緊相貼。

蘇甜心裏多了一份說不出口的澀然,“走吧。”

林現定定看著她,仿佛完全沒聽到她說的話,顏色淺淡的眉眼無力地半垂著,好像再多撐開一點都是負累。

他看起來很可憐,脆弱得像是隨時會碎開的雪花,執拗地認為,隻要自己不放手,就能挽留住什麽。

蘇甜歎息,“外麵還有很多患者在排隊,林醫生……”

“拍到了什麽?”他突兀問。

蘇甜愣了下,“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林現垂下眼,“我知道了。”

蘇甜攙著他下了地,考慮到他的臉色不佳,還想幫他出去,但林現隻是搖了搖頭,披上自己的風衣獨自走了出去。

他回頭看,蘇甜已經進去了,有隻白色的小狗執著等在門外,而他的身後,是遊擺的一條恐怖蛇尾,掙紮著爬向x光室。

他眼神一黯,麻木地扭過頭去,不再回望了。

掃完最後三個病人,蘇甜在醫院的工作就算徹底終結了。

她長鬆一口氣,默默抱著自己的東西離開了科室。

她還是不習慣告別,她再也不是那個走到哪裏都會帶來歡聲笑語的活寶,更不是那個可以坦然麵對所有離別的小女孩了。

走到醫院門口,許青嶺和旋旋已經在停車場等著了。

旋旋眼睛明顯亮起,小兔子一樣蹦噠著向她跑來,“甜甜,走走走,哈啤酒去!這破工作,看你這樣也知道不合心意。”

旋旋嘰嘰喳喳說著和白樹現在過得有多幸福,蘇甜眼睛彎彎的,打心裏為她高興。

話鋒一轉,旋旋問:“你和林現,再沒回頭的機會了嗎?”

林現遇刺一事鬧到全國都知道了,現場的照片也拍下了滿臉眼淚的蘇甜。

蘇甜一開始還不準備多說什麽,但耐不住旋旋的盤問,隻好吞吞吐吐地全部托出。

蘇甜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

旋旋跟著失語。

蘇甜的變化太大了,以至於有時候連關係最親密的旋旋也找不到她過去的半點影子,旋旋感歎,“還不如不複合呢……你和他沒複合的話,現在也不用那麽傷感了。”

得到又失去,是比一直不曾得到,還要痛苦上許多的事情。

還好有酒,酒精這個東西很毒,辣嗓子,但能麻痹神經,鑽進肚子裏便能鏟走一些人們想要遺忘的記憶,就是時效不行,緩緩排出體內後,那些回憶就又瘋了一樣湧回來,巨浪滔天般把人淹滅。

散夥飯的最後,沉默許久的許青嶺突然開口,“蘇甜。”

蘇甜撐著額頭,醉醺醺地抬起臉,十分茫然,“啊?”

“其實,我讓司機送你回家那天,是我故意給錯了地址。”

蘇甜腦子不靈光,反應了半天也沒想起是哪天的事情,許青嶺無奈地摸了摸她的頭,最終是克製地抽離了,“那天你也喝多了,我不放心旋旋跟著去了夜店,我故意讓司機送你到林現家。我以為……那樣你會幸福。”

“哦……”蘇甜的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或許是光線使然,抑或是淚光泛濫,總之,她釋然笑笑,“原來是這樣啊,我說怎麽去了他家,嘿嘿,嘿。”

都不重要啦。

明天,她就要和爸爸去英國了,那邊的教授都已經準備好了,就是和林現共同發表論文的那兩位,一個是腫瘤方麵的專家,另一位是心髒方麵的大佬。

林現估計怎麽也想不到吧,她的大學教授會盡心到這種程度,幫她找到了本部的兩名教授,安排好了手術。

他視為底牌的局,居然就這麽化解了。

不過他也說了,要還她自由的。

他們之間,以後除了一份會在腦海裏浮現的記憶以外,再也不會有任何交集了。

酒杯見了底,蘇甜抿下最後一口,視線朦朧著輕聲念:“林現啊。”

“祝你今後前程似錦,成家……立業。”

不要再為她痛苦了,也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摘掉你的鎖鏈,去天空中自由飛翔吧。

出發日,國際機場的登機口因為航班宣布延遲而歎聲累累,蘇以誠倒是淡定,結結巴巴地練著英語,但沒一會就舉手投降了。

“閨女,我能不能不學英語了?”讓一個快六十的老人學英語,虧他們兄妹倆能想得出來,他蘇以誠土生土長的華國人,臨了臨了了要去異國度過人生結尾,真是……

錢都白賺了。

他本來打算痊愈後就把老婆接回來,一起找個老年大學上上的。

沒成想兒子想讓他去美國幫忙,話說得好聽,那不就是給兒子打工?!

小算盤打得響徹宇宙。

“不行啊爸,不學英語,在那邊交不到朋友的。”蘇甜坐立難安,緊張地拿著蘇以誠的病例翻來看去,奈何她不是學這專業的,實在看不出什麽。

按道理說,爸爸的那點小腫瘤十年內並無大礙,雖然位置不好,但因為足夠小,所以擴散速度也不會那麽快,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急些什麽,好像爸爸的身體徹底康複,她就會從什麽東西中解脫出來一樣。

手機震了一下,蘇甜手忙腳亂掏出手機,看到教授發來的消息後,愕然的神情滯在了臉上。

“怎麽了?”蘇以誠一看便知蘇甜不對勁。

蘇甜一臉呆呆傻傻,“那邊說兩位教授的時間對不上,手術要延遲到春天,具體待定。”

但,這怎麽可能?都說好了在這個月進行的手術,怎麽會突然延期?

她的腦海一瞬間浮出一個名字,帶著針紮過般的痛,和令人苦澀的甜。

她沮喪地捂住臉。

她不明白自己怎麽了。

林現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漂亮和刺痛,愛他會很疼,放棄會丟掉半條命,所以她始終跳躍在愛與放棄的邊緣,苟延殘喘。

可她始料未及,林現已經深植於她的靈魂,再高明的醫生也無法繞開那些湧動鮮活的神經,剝離他的影子。

她頹然想起高三那年寒假,她要去美國看望父親,林現趕了過來,就在這個登機口,在她即將登機的時候,他俯身壓下來的深吻。

她那時根本不懂他眼神裏的情緒是什麽,被他偽裝出的溫和騙過,不知道忽然降臨的擁吻都是為了留下她。

為了留下她,他把當時認為是武器的身體祭獻給了她。

……原來他們有這麽多細枝末節的小事。

視線虛渺散向旅客湧來的方向,但在看到一個神似林現的身影後,又似灼燒到一樣猛然收回。

“爸,我去買瓶水。”

蘇以誠驚訝點頭,莫名其妙望向同一處。

許是被耽誤了時間的旅客都有一股怨氣,結賬的時候前麵的人居然和店員大吵了一架,吵著吵著還動起了手,所有人都本能地散開,紛紛逃出了便利店。

蘇甜不住回頭,作為一名醫生,她不想看到任何人受傷。

扭頭時撞到了一個人,她抱歉地低下頭,“不好意思……”

入目的是雪白的羊絨大衣,她微微愣住,這件衣服,好像林現穿過……

微弱的火苗在風雪中搖搖晃晃,她不抱希望地仰起臉,看到了一張慘白如紙的麵龐。

五官精致鋒利,輪廓消瘦立體,半銀半墨的發絲糾纏在一起,還有那雙會讓無數人心跳出現空白的綠眸,正像旺盛的水草一般揪住她的雙眼,引她溺水一樣窒息了半刻。

“林現……”她低聲喃喃。

他昨天分明還行走困難,今天又怎麽會在這裏?

剛才那個像他的身影,就是他嗎?

她唾棄自己的搖擺不定。

林現仔仔細細地盯著她的眼,緊抿的唇片終於張開,聲音啞得像是沙礫劃過單薄紙張,“你現在,是在可憐我嗎?”

他的氣息太過強勢,侵蝕著她的神誌,蘇甜惶然退了半步,一副被戳穿的表情。

林現握住她的手腕,微涼的體溫順著血管攀延,激得她一震,困惑地看向他。

他還在觀察她,但這次的口吻更為肯定,“你在同情我。”

可憐,同情?

蘇甜難以理解,他問這些做什麽?

還有什麽意義嗎?

“林現,你的身體還沒好,你應該回去休養……”

林現俯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蛇尾卷死了她的手腕,又強行塞進了她的指縫,他不知道那是他的手指扣住了她,十指相扣的動作完全是在他不知情的狀態下完成的。

“蘇甜。”

他壓著呼吸,用呼出的灼熱鼻息吻著她,“不要走了,再愛我一次吧。”

“你說什麽?”蘇甜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林現的樣子是多麽讓人憐憫,卑微到了塵埃裏,放下了所有尊嚴和驕傲,求她留下,這種話簡直不像從清冷孤高的林現嘴裏說出的。

雨打過的倔強青鬆,現在終於被壓垮了脊梁,碎了一身的傲骨,滿身的狼狽泥濘。

林現緊繃著下半張臉,眼神孩子般無助,隻能這樣執拗地不鬆手,“可憐不算愛嗎?再愛我一次,不可以嗎?”

他更加用力地攥住了她,眼底壓製著自己即將到來的崩潰,“再愛我一次,求你……當我求你,蘇甜,我這裏很疼。”

他拽著她入懷,按著自己的心口,痛意絞著他的心髒,讓他精神世界瀕臨塌陷,“這次沒有騙你,我真的……真的真的太疼了。”

他是不懂情緒的人,但這些猶如實質的心痛,他早在二十歲那年就領教到了。

那是一把會日日夜夜讓他生不如死的尖刀,一遍又一遍,隻要想到蘇甜,就會刺穿他的身體。

蘇甜的神情出現了一瞬的空白,林現第一次和她說疼,第一次求她,第一次……誠懇說出自己的想要。

她也很難過,可好的感情不應是這樣的,林現的偏執和極端,她的懦弱和不信任,隻會讓他們越愛越痛。

“你受了傷,當然會疼,你現在應該立馬回到醫院,而不是在這裏糾纏我!”

林現怔住,他不懂,為什麽都這樣了,他的蛇尾反而纏得更緊了。

以卑劣肮髒的身軀掙紮在泥潭裏,還在試圖走進她的心。

他佝僂著身體,耳邊仿佛響起了什麽聲音,他恍惚了下,好像看到了機場的崩塌,他知道這都不是真的,隻是他的幻覺,然而他還是害怕,怕到將她的手背貼在唇邊,用蛇信親吻。

“我可以為你爸爸做手術,那兩個人不行,我一定會治好你爸爸,這樣可以嗎?”

一塊碎片落下,他摟著她側身躲過,想到蘇甜可能在看,又惶恐地看向她。

果然,蘇甜露出了疑問的神情,“所以,我爸爸的手術突然改期,又是因為你?”

越來越多的碎片砸在他的身上,他卻再不敢躲了,那會讓蘇甜發現他的精神異常,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精神病,隻能承受著一下一下讓他頭暈目眩的重擊,無意識地重複著他的底牌,“我給你爸做手術,別走了,別走了,我做,我真的能治好他,完全治好他……”

蘇甜如墜冰窟,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瘋子,“林現!”

她厲聲嗬斥,“你怎麽可以這樣!你再次利用了我爸爸!你到底懂不懂,他不能當作你要挾別人的工具!”

好好的手術近在眼前,而林現居然又一次幹涉了?

他到底會不會尊重她,但凡他有提前和她商量一下,她會這麽擔心?

他難道隻會踐踏她的底線嗎?!

林現茫然,瑟縮著肩膀,雪一樣純潔,也不分善惡,“是你要我給他做手術的,我現在答應了……”

他眨了下眼,銀白的睫毛也隨之垂下,“……我又做錯了嗎。”

蘇甜絕望地閉上了眼,“林現,你真讓我失望。”

他能一次故意留下把柄等她屈服,下次就還能故技重施。

就算真的治好了爸爸,他還是能找到新的機會,沒有機會也會創造機會繼續拿捏她。

他會在一條黑暗的路上越走越遠,失去最初那個林現的影子,直到再也找不到。

隻為了得到她,付出本該燦爛耀眼的一生,值得嗎?

蘇甜撐開眼簾,斂起自己最後一絲對他的眷戀,一字一句道:“林現,你要是還有良心,就讓那兩個教授給我爸做手術,否則,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你!”

她轉身就走,連一點的不舍都沒有,林現抬起了顫抖的蛇尾,想抓住什麽,但頭頂一塊巨石壓垮他,他被死死壓在了地上,艱難地呼吸著,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他好像被活埋了,一塊塊散落的石埋葬了他,空氣都是陰暗惡臭的,讓他窒息。

他無力地蜷縮起四肢,痛苦地低吟啞叫,“蘇甜、蘇甜……蘇甜!”

大腦被疼痛混亂占據的時候,呼吸被扼住咽喉的時候,他再無能為力的時候,最需要人疼的時候。無數次,他喊這個名字,仿佛這樣就會好受一點。

“蘇甜、蘇甜……”他撥開一塊石,透過縫隙,看到遠去的背影,看到自己的蛇尾已經鮮血淋淋,卻還在扭曲**地爬向她,不管不顧,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哈……

林現慘笑。他完了,徹底完了。

沒有蘇甜的林現,本身就是具屍體。

身後響起人們的驚呼,蘇甜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沒有回頭。

爸爸會好的,那兩名教授同樣優秀。

隻要她走了,林現就會好起來的。

過敏症的患者,隻要能脫離過敏原,一切苦症都將不治而愈。

她青春裏的那個林現,會好好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