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現煩躁得厲害, 經過在倫敦多年的治療,他的病情已經好轉很多,這幾年一直沒有失控過。

但他有預感, 如果再和蘇甜這樣對峙下去,他馬上就會做出傷害她的舉動。

他不想。

即便要忍耐多倍的焦慮, 他還是舍不得讓她離開。

雙手插進口袋, 林現拿起煙盒,去往天台,蘇甜低著頭在後麵跟, 她的腳步很輕, 林現卻聽得一清二楚,眉間隆起深深的皺痕,推開天台的門,冷風撲麵的一瞬間,他就點燃了一顆煙。

蘇甜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後, 纏繞著煙氣的寒風吹動他的製服衣擺, 他冷寂得像是隨時會從這裏掉落下去。

腿很疼,被強行打開的盆骨暫時無法恢複原狀, 她這一路走路的姿態都像極一隻殘疾企鵝, 左搖右擺。

她悶著頭拽住他的袖子,低聲問:“你現在,什麽感覺?”

夾著煙嘴的手指顫了下, 有一些煙灰不小心落在了光潔的手背上, 林現低眸, 語氣冷淡, “和你有什麽關係。”

蘇甜用溫熱的掌心覆蓋住那隻沾了煙灰的手, 鼓起勇氣抬頭, 雙眼清澈地和他對視,“有關係,我想知道。”

對麵是連綿不斷的高樓大廈,林現目光虛虛越過那些高大的建築,望向一座早已廢棄的大橋。

“沒有感覺。”

“怎麽會沒有感覺?是人都有感覺的!”蘇甜摸著自己的心口,很委屈,“我現在就酸酸的。”

林現勾起唇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

是人都有?

偏偏不包括他。

她口口聲聲要他做自己,他說他沒感覺,她卻不信。

天真的大小姐。

林現不做聲,蘇甜癟下嘴,想要安慰他,也不知道從何安慰起,隻能從兜裏摸出一塊巧克力剝開,按在他的唇邊,“你吃,吃甜的東西會高興點。”

林現眼神猶疑,這一幕就像在河邊、在橋下、在二十一年的那天,她也是這樣把剝開的巧克力喂給他,不管他有多抗拒。

那時的他自知活不了多久,不願意吃好東西。

沒吃過就不會貪戀,七歲的林現不願帶著遺憾離開。

蘇甜手指一懟,把巧克力硬塞了進去,笑眯眯問:“怎麽樣,甜嗎?”

林現遲疑地看著她,唇片開合間牙齒咬住了她的指尖,“嗯。”

蘇甜反而皺了眉。

她仔仔細細地用目光描過林現毫無波瀾的臉,抬起掌心。

撕開的包裝紙上麵寫著巧克力的品牌和味道,和二十一年前一樣的藍莓口味。

林現微怔,這種巧克力早就停產了,她怎麽會還有?

……她想起來什麽了嗎?

“我從你家拿的。”蘇甜眨眨眼,迷惑不解,“過期這麽久的東西,你為什麽有那麽多?”

而且,這種口味她小時候吃過的,很酸、很苦,一點甜味沒有,她假裝大方分給其他小朋友,所有人都說難吃。

林現卻說甜……

旋旋也說過的,林現可能沒有味覺……

她垂下腦袋晃了晃,聽到裏麵的水聲,一顆小石子兒投了進去,激起千層巨浪,帶著石破天驚的咆哮聲,淹沒了她。

“林現,你沒有味覺,對吧。”

原來沒有想起他。

風聲變得很失落,拂得他眼眶酸澀,他鬆開牙齒,偏過頭去,不再看她。

“嗯。”

蘇甜點點頭,“我知道了,對不起,我不該不相信你,你也許真的沒有感覺。”

她的態度坦坦****,這是多年雄厚家底和家人關愛才塑造的底氣,認為錯了也沒什麽關係,道歉就好。

林現碾滅這顆煙,仍舊沒說話。

他不具備的又何止是味覺而已,是正常人的全部。

他就像一個被造物主完全遺忘了的東西,殘缺不全地活著,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問起。

“不需要道歉。”林現擦著她的肩膀離開,“和你沒有關係。”

藏在最深處的秘密被揭開,林現用力維持著自己的驕傲,袖下的雙拳緊握,但他不會讓別人看見,特別是蘇甜。

厭惡他又有什麽關係,他本來就不討人喜歡。

眼看林現又要走,蘇甜急得捏起拳頭,忍著腿上的疼蹦到他的身前,擋住他的去路,“林現!今天不說清楚不許走!”

小貓亮出自認凶殘的表情,用軟乎乎的聲音威脅他。

“你說你沒感覺,那你早晨幹嘛掛掉電話?你沒感覺,我有,我會傷心!”

林現一臉諷刺,“你在乎嗎?”

蘇甜簡直不敢相信,林現的腦回路完全不能理喻,“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為什麽要跑到醫院裏來,頭沒洗、飯沒吃,衣服……”

想到昨夜,她臉色一紅,“衣服還被你撕爛了,套著你的運動服來的……”

早晨驚心動魄的路程,她運動服下什麽也沒有,心虛到了極點,她要不是喜歡他,為什麽要這麽著急忙慌地過來?

林現真是真是氣死她了!

他居然把這種討好,理解為一種挑釁!

她頭一低,哭了出來,不見多傷心,倒是偷偷瞄著林現的反應,“你看我哭,也沒有感覺嗎?”

林現靜靜地看著她,那些眼淚幹淨得像她的人,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小動物一般直白。

“林現,你抱抱我。”她可憐巴巴地求他。

林現的手動了動,但幅度很小,沒人能看穿他的動搖,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多希望在陽光下擁抱她。

可是他不能,他不要再做讓她後悔的事情,他寧願永遠都不再觸碰她,也不要她因為一時同情而憐憫地抱住滿身汙泥的他。

她還會哭的。

心被一雙小手揪住,他低下眉眼,十分無奈地解釋:“蘇甜,我不是一點感覺沒有。”

蘇甜哭聲哽住,“那你……”

“你走的那天,我懂得疼了。”林現回想起那天,心髒仍會反射性抽痛,他綻開一個脆弱的微笑,盡管他知道,這個笑容沒有任何意義,“靠近你,我的體溫會升高;你離開,我會忍不住想要捏碎什麽東西,什麽東西也好。”

蘇甜懵懂地眨著眼睛,很認真很認真在聽。

她的確有感覺到林現的這些變化,灼熱的鼻息,和他手裏的解壓球或鋼筆。

他的膚色蒼白,白到不似活人,身體總是冰涼的,連內心都是空洞的,無知無覺。

可是他懂得用身體的表現去推斷他的情緒。

蘇甜心疼地握住他藏在衣袖裏的手,輕輕按壓,“你繼續說,我想聽。”

林現垂眸,視線繞著他們交握的手上,又慢慢回到了她的臉上,“抱住你,就不想撒手;親了你,就會一直想親下去。如果長時間見不到你,我會四肢無力,甚至沒有辦法下床,隻能像灘爛泥一樣躺在**。為了活下去,我會撿你用過的東西,每天握在手裏,想象你在我身邊……”

他低聲笑,將那個陰暗的自己全盤托出,把所有隱秘的心事卸下,他一身輕鬆,卻有隱隱的預感——她會被嚇跑的。

沒關係了。

她就算走了,他也會在遠處慢慢地跟,安安靜靜,不去打擾她的生活。

“在更久之前,我見到你就會失控,為了改掉總傷害你的這些失控,你知道嗎?”他一字一句地說著,綠色的雙眼像枯死的老井,無波無瀾,“我治了多少次,就失敗了多少次,我在學校裏失蹤,都是因為治療折磨了我的身體,我沒有辦法去學校陪你。”

他悲哀地搖頭,“但是你不缺我的陪伴,我不在,你還有家人朋友。”

可是他,他一無所有,隻有那一個渺茫的希望 ,用盡所有的力氣,機關算計,不擇手段。

在他的引誘之下,蘇甜果然喜歡上了他。

但是然後呢?

他還是失去了。

即便得到了,還是失去了。

他注定得不到所愛,因為他除了這副身體,根本算不上是一個人。

蘇甜在吸鼻涕,他抽開手,拉開鐵門,“外麵冷,回去吧。”

他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越過她,感受著陽光從他身體離開,進入陰冷的長廊。

一雙溫暖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腰,從背後抱住了他。

林現低下眼簾,怔怔地看著那雙他再熟悉不過的小手。

“林現,你不抱我,我抱你。”

蘇甜沉悶的聲音傳來,他遲鈍地轉過身,心口很痛,分不清是他的情感作祟,還是她一頭撞上他的胸膛導致。

她在哭,也在笑,林現皺緊眉頭,反複辨認她的表情,竟然看不穿她到底是高興還是難過。

難過的人會哭,快樂的人會笑,但笑著哭的人……

……他不知道。

蘇甜擦擦眼淚,心想自己的小本本又有的記了,這下,林現這個人的模樣齊全了,不再是破碎的影子,而是完完整整的林現。

“林現,我很開心你跟我說這些,也好心疼你一個人背負這麽多。”

她抓住他的手,哭過的眼睛紅,也亮,“我們以後都這樣好不好?有什麽就說什麽,你不要總是一個人忍著,我看了難受。”

她心裏一疼,又哭了出來,“林現,我再也不讓你一個人了……”

她喜歡林現。

不僅喜歡那個溫柔有禮的林現,也喜歡那個總是冷著臉不言不語的林現,更喜歡……那個全心愛著她、卸下所有防備的柔軟的林現。

她巴巴地盯著林現。

他還是沒有表情的一張臉,冷漠疏離的眉眼,高挺筆直的鼻,淺而薄的唇片,處處都是淩厲冷硬的銳角,不見多少溫度。

但偏偏是這樣麻木的林現,在聽到她的告白後,毫不猶豫地抱緊了她。

“好多人啊……”蘇甜赧然,都是同事呢,林現還是醫院的高嶺之花,她一定會被嫉妒的眼神殺死的。

不過……

她揪住他的領子,拽下他的腦袋,對著他的耳邊小聲道。

“昨天舒服,今天還要。”

腰肢猛然被勒緊,幾乎要失去呼吸的權利,蘇甜大腦缺氧,模糊地聽見他的一個音節。

“艸。”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