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一片黑暗, 厚重的窗簾將晨陽隔絕在外,隻有手機屏幕上亮起的光芒照出一張困倦的臉。

蘇甜被手機自帶的默認鈴聲吵醒,她睜開眼, 迷茫地眨了眨幹燥的眼皮,沒有塗任何甲油的手指按動床頭燈的開關, 一小段昏暗的光線柔和亮起。

她的視線在屋裏繞了一圈, 歪了歪頭,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回國了。

京城的天氣不比倫敦, 沒有濕潤暖熱的空氣, 到處都是幹巴巴的。

她抓了把頭發,接通電話,“王宇鬆,你早晨八點給一個無業遊民打電話,是不是過分了?”

王宇鬆看著已經九歲的小黃狗在草地裏撒野, 忍俊不禁, “別這麽說,不就是在那邊被留了兩年, 正常, 回來找個醫院好好上班就完事了。黃豆長大了,今晚來我家看看?”

什麽留兩年,那叫延畢。

蘇甜對著鏡子裏不修邊幅的自己翻白眼, “晚上去你家, 你男朋友還不殺了我, 本身咱倆訂婚他就不樂意了。”

說到這裏,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

王宇鬆還是有些猶豫, “這事, 要不你再想想,不然以後遇到喜歡的男人,你都沒法解釋這一段。”

蘇甜擠上一條牙膏,話音模糊,“考慮什麽考慮,我不想嫁,你不想娶,咱們倆正合適,以後我在美國,你在國內,沒人管你和你的小嬌妻怎麽樣。”

她衝淨牙齒,嘴邊潮濕泛涼,她也跟著打了個寒戰。

鏡子裏的人還是短短圓圓的臉,看過風霜雪雨的雙眼寫滿了經曆過的成長,兩縷長至鎖骨的劉海被塞進耳後,露出圓潤的額頭。

八年了。

鏡子上方的燈帶忽然暗了下,又亮起,她在明暗之間恍惚看到一張陌生的臉。

那個人有著天真無邪的麵龐,眼睛永遠閃閃發光,平整的齊劉海遮住自卑的寬額,圓鈍的嘴角上挑時,臉頰會擠出兩個小小的梨渦。

那個人很愛笑,頭頂每天都會戴著一個蝴蝶結。

那個人說話喜歡搖頭晃腦,絲綢製成的蝴蝶結也會隨著她的動作而擺動。

眼眶有些發酸,蘇甜想,新買的洗麵奶果然不好用,添加的乙醇會刺激到她敏感的眼部神經。

她吸了口氣,聲音幹啞,像京城春季的天,“宇鬆,你知道的,我爸這次危險了,他拿我哥沒辦法,就把主意打到了我的頭上,他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看我結婚,你是他知根知底的人……他放心。”

長年累月修修補補的心髒,如今再沒有醫生可以下手的地方。

一晃八年,她也許再也當不了爸爸的小公主了。

王宇鬆歎了口氣,“小甜,你何必這樣,其實……”

“隻是訂婚而已,不領證,不會有你說的那種情況。”她截斷他的話,視線在孤零零的牙刷上一掃而過,“還是說,你後悔了?”

“也不是,就是、其實、那個誰,他還單……”

手機在發燙,她指尖顫了顫,直接掛斷了電話。

燈帶又在閃了。

“租來的房子就是不好。”她低聲嘟囔,轉身回到臥室,從衣櫃裏挑出一身素淨的淡藍色連衣裙換上,匆忙化了一個蹩腳的妝容,驅車去往醫院。

京城主城區變化不大,道路基本和以前一樣,兩邊的高樓大廈也不見什麽老化的痕跡,得遠豪華的校門前依舊有著成排接送孩子的車輛。

她握緊方向盤,踩下油門,加速逃離這個令她窒息的地方。

醫院的停車場人滿為患,她瞅準時機,在一輛車移開一個位置後,手疾眼快把自己的小車倒了進去。

她還是不喜歡醫院,苦夏炎熱,醫院裏卻冰冷,承載了多少人間冷暖。

蘇甜心裏憋悶,抱著三捧鮮花擠進直梯,隨著人流達到四層心外科住院部,遠遠就看到了一張公示欄前站滿了病患家屬,和昨天她第一次來時見到的一樣。

和那些人擦肩而過,她聽到有人在感歎:“好帥……”

眉毛擰得更緊,身後的那道聲音卻還在追著她不放,“所有醫生都在笑,隻有他沒笑,綠……”

終於將那些聒噪的聲音甩遠,推開門的一霎那,陽光溫柔地灑在了她的身上,她揚起燦爛的笑臉,“爸,我來啦!”

蘇以誠鼻孔裏插著氧氣管,坐不起來,但那雙撐起的手已經顯露他的開心,“寶寶,怎麽拿這麽多花來?”

百合、滿天星,還有一束稀有的藍玫瑰。

怎麽看也不像是送給他的。

蘇甜把花放在床頭的桌子上,滴著水的花朵遮住血氧監視器上那些虛弱的數據,她心裏才舒服了點,“哪一個好看?”

“都好看。”蘇以誠看著自己八年都沒見上幾麵的女兒,歎息悠長,“你啊,我不生病你還不回來了。”

“哪有,”蘇甜一臉無辜,“我不是經常去美國看你嗎?”

的確,在美國住的時候蘇甜還會過去陪陪他。

美國那邊醫療服務都需要排隊,語言溝通上的障礙也存在,蘇立綜合考慮後,還是把他送回了京城的這家醫院。

他在京城一住就是半年,蘇甜反而不肯來了,要不是醫生說這次情況不好,她還不見得回來呢。

“你別數典忘祖,不管去了哪裏,這都是咱們的根兒,記住了!”

蘇父話雖這麽說,指頭卻寵溺地在她額上點了點。

八點半了,他的主治醫師劉主任該來了,蘇父乖乖躺著,全身都是管子,他什麽姿勢都不會太舒服。

蘇甜拿起掛在床下的**袋,眉毛皺了皺。

肺部積液又變多了……

她在英國讀完了本科,學的是臨床專業,實習的時候每天都要麵對大量急診患者,心髒疾病突發的也不在少數,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她看了眼蒼老得不像才五十幾歲的父親,十分無力。

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還有護士車滾輪轉動的響聲,她起身,給查房的醫生護士讓開位置,默默把捧花拿到一邊,無聊地擺弄著。

一院以心外科著稱,醫療資源雄厚,爸爸會沒事的。

她隻能這樣安慰自己。

安靜垂下睫毛膏刷得亂七八糟的睫毛,她輕輕彈了下滴水百合,佯裝不在意,耳朵卻在聽著身後的對話。

“劉主任呢?”蘇以誠問。

緊接著是一陣平穩有力的呼吸,她莫名覺得這道呼吸很熟悉,但她不敢回頭。

她害怕醫生告訴她,爸爸心力衰竭更嚴重了。

她看過許多生死離別,可真的到了自己家人身上,她不敢、也無法麵對那一天。

小護士為蘇以誠掛上輸液袋,用年輕的聲音解釋道:“劉主任今天出去開會了,三天後回來,您呀就放心吧,我們林醫生可是咱們醫院最年輕的主治醫生,技術可好了。”

林醫生啊……

蘇甜咬唇,背影更僵了。

她記得這個醫院心外科有三個姓林的醫生呢……

麵對不熟悉的醫生,老人家總歸是有些不安,何況眼前這位林醫生看起來很年輕,不到三十歲的樣子。

蘇以誠幹咳幾聲,“林大夫,那我一周後的手術?”

空氣空白幾秒,小護士忙接過話,“還是劉主任來做,您不用擔心,有什麽事跟我說就好。”

“哦哦。”蘇以誠放心了,對著還在選花的蘇甜喊道:“寶寶,你那些花不是白的就是藍的,婚禮上用多晦氣,你聽爸爸的,換成牡丹,富貴!大氣!吉祥如意!”

蘇甜點點頭,沒有轉身。

小護士笑出了聲,“蘇叔叔,婚禮哪有用牡丹的……這是您的女兒?”

蘇甜頭皮發麻,思考自己要不要跟一直照顧爸爸的小護士打個招呼,禮貌禮貌。

小護士人美嘴甜,蘇以誠慈祥地笑著,“我閨女也是學醫的,剛從英國回來,她小時候也像你這麽愛笑,最近這幾年也不知道怎麽了……”

“氧氣調到7,胸悶氣短,還有嗎。”

冷冽的聲音在一老一小的笑聲中突兀響起,冰冷得像是人工智能按照既定程序講出的機械語音,沒有任何起伏和情感。

蘇以誠一愣,“沒有了……”

怪不得這個大夫一直不吭聲,原來他說話時是這樣的……

滴水百合散了一地,蘇以誠納悶地看向蘇甜,“寶寶,花不要了也別扔啊?”

蘇甜怔怔望著地麵,散落的花瓣因為水珠而顯得邊緣模糊,她深深吸入一口帶有濃重消毒水味道的空氣,生硬地點了點頭。

心被什麽東西攪動,她皺著臉忍耐,腳尖卻誠實地轉了一點角度出去。

她的身體一顫,又倉皇收了回來,穩穩對牆而立。

指骨死死攥在一起,直到護士車的輪子再次轉動著向外,她才緩緩轉過身。

一張淡漠疏離的側臉從門外一晃而過,金框眼鏡的輕鈦邊緣閃動著寒光,鏡片下那雙淡綠色的眼沒有施舍給門內分毫,嘴角繃著向下,唇色淺淡。

幹淨整潔的白大衣沒有一絲褶皺,口袋中別著幾支鋼筆,再往下,是那人筆直修長的雙腿。

純白衣擺徹底消失,蘇甜茫然地站在原地,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裏才好,最後,慢慢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林現,這麽多年了。

你還好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