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散的車輪晃動聲仿佛是一個揪住她心尖的魔咒, 聽著那種聲音再次靠近,她匆忙撿起散落在地的花,借口丟垃圾, 以潰不成軍的落敗者姿態逃離病房。

故意在水房幹耗了幾分鍾,她才重新挺起胸膛, 自認狀態良好地邁出第一步。

最惱人的不過那塊醫資公示欄, 眼看距離那塊普普通通的展示牌越來越近,她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林現的照片緊跟在幾位主任之後,排在主治醫生的第一個。

藍底白衣, 一雙清冷的眉下是稀世罕見的綠瞳, 皮膚冷白到鏡頭都有些曝光,挺直的鼻和淺色的薄唇顯得模糊不清。

他沒有笑,甚至連一點溫和的情緒都欠奉,就那麽神情麻木地凝著眉,和剛才一閃而過的那張側臉所差無幾。

不知是不是照片曝光過度的原因, 蘇甜注意到他的眉毛顏色有些淡, 已經褪為淺淺的灰,和濃墨般的黑發形成鮮明對比。

蘇甜怔了怔, 很快離開。

小護士還在, 見蘇甜回來了,甜美地笑了下,“我剛才忘了給叔叔拿降壓藥, 這個藥下午四點左右吃, 別太早吃啊。”

蘇甜點頭, 小護士又擺出拜托的手勢, “林醫生剛從手術室出來, 站了一整夜, 很累很累,剛才可能態度有點那個,您和叔叔有事直接找我就好了。”

林現方才還戴著手術無菌帽,發絲包得一點不露,鞋也沒換,隻披上了一件白大衣,的確是剛下手術的樣子。

心外手術經常四小時起步,大型手術做七八個小時也不意外,醫學畢業的蘇甜很清楚,又呆呆地點了點頭。

她越是這樣沒反應,小護士越心慌,“那個,我的意思是,別、別投訴……”

小護士說完這句話,臉都羞紅了,蘇甜總算看出來了一點意思,這個年輕女孩是怕導致患者投訴,才特意回來一趟的。

她複雜地看著小護士,“林大夫,一直這樣嗎?”

要是一次兩次,護士大可不必這樣。

“他不是態度不好,就是性子冷,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一直都這樣,但是技術特別好,從國外專修心胸外科回來的,很厲害!”

提到林現,小護士的兩眼都在放光,雙手合十頂在下巴上,一副崇拜的模樣。

蘇甜認認真真地望著,恍然好像透過小護士,看到了另一張臉。

她一時出神,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問:“他,不愛說話,也不笑嗎?”

小護士垂下手,悶悶答道:“是呢,來醫院一年多了,一次也沒見他笑過。”

指甲摳著指頭,小護士又說:“也不理我們……”

不理人,也不笑,對患者也是如此。

蘇甜張了張嘴,把反駁的話咽了回去。

林現以前分明不是這樣的。

她認識的林現,對誰都好,對誰都笑,所有人都喜歡他。

可是,她說他虛偽。

所以,林現再也不笑了嗎?

指尖顫了顫,蘇甜勉強對病**的父親撐起一個笑容,“不會投訴的,你放心。對了爸,宇鬆晚上讓我去他家一趟,我……”

蘇以誠擺擺手,“去吧去吧,宇鬆等你那麽多年,你們倆就要結婚了,想幹啥就幹啥,但別空手去,帶點東西給人家父母,聽到了沒有?”

“呀,您女兒要結婚了?什麽時候啊?”小護士張大嘴,“我看您女兒可顯小了,還以為在上學呢,沒想到就要結婚啦!”

醫院窗明幾淨,玻璃透得可以反光,蘇甜看了看玻璃窗中映出的自己——

一頭長發在腦後梳成一個低發髻,中分貼頭皮,為顯成熟,她專門用珍珠裝飾的鯊魚夾夾住了發髻,妝容足夠濃重,遮住了自己黯淡的皮膚。

已經打扮成這樣了,別人看她竟還是學生的樣子,她真是白忙活了。

蘇甜尷尬,“我二十六了,嗯……”

蘇以誠埋怨地瞪著她,“我閨女國色天香,就是不聽話,非要去讀醫學,要不是讀醫,她現在保準還跟個高中生一樣嫩,可惜我老婆那麽優秀的基因咯。”

看得出來,小護士和蘇以誠十分投緣,一老一小能聊半天,直到有人來叫,小護士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蘇甜給老父親掖好被子,一臉警覺,“爸,你幹嘛對人家小姑娘那麽熱情?”

蘇以誠簡直無語,“你亂想什麽!當護士多累,咱這屋有沙發有零食,人家小女孩就是過來歇口氣,少說這種胡話,讓你媽聽到了還不打死我。”

他一個轉身,“你給我出去找工作去,別在這耗著,好不容易畢業……”

他想了想,又扭過頭問:“是不是沒醫院要你?”

蘇甜頭大,趕忙跑路了。

隻是站在人潮擁擠的大廳,她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要選擇在醫院工作。

無奈地壓下雙肩,她迷茫地走出住院部大樓。

這棟樓禁煙,樓下設有一個吸煙玻璃房,裏麵雲霧繚繞,人的影子都看不清,她淡淡瞟了一眼,目光轉向停車場,尋找自己的小車。

車是王宇鬆借她的,她昨晚才開過來,還有些不熟悉,找了五分鍾才認出那輛小車,拎著包走了過去。

忽然一陣冷風吹過來,她的後頸跟著發寒,就好像令她冷的不是風,而是……

她心裏一緊,回首望去。

衣著光鮮或樸素的人,臉上帶著各色各樣的表情,有的在哭,有的在強顏歡笑,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就是不見那個皮膚蒼白的人。

他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對她了。

蘇甜愣愣地回過頭,上了車。

摸著方向盤,將雙腳踩在踏板她還是感覺到了那種越來越明顯的不真實感。

她真的回來了嗎,真的遇到林現了嗎?

林現,真的變了嗎?

訂婚宴安排在蘇以誠手術前的三天,蘇甜格外忙碌,和王宇鬆一起布置好訂婚現場後,她後備箱拉著一小箱糖果來到醫院。

價格不菲的巧克力用紅色的半透明袋子包裝著,她在護士站那裏放了一些,又去醫生辦公室放了一些,剩下一點,她決定留給父親,讓父親親手贈給負責他手術的劉主任和那個笑起來很甜的小護士。

對於這樁婚事,她既無期待也無憧憬,隻是站在豪華夢幻的場地當中,她還是恍了下神,沒來由的心酸黯然。

很久很久以前……

病房門大開,她搖了搖頭。

算了,都過去了,還提以前做什麽。

沒人能回去的,她、林現、乃至得遠的每一個人,都回不去了。

時間就像一條平緩流淌的小河,看似能抓住什麽,但一旦走向更寬廣的江洋,也隻餘一些細細碎碎的水珠能留作紀念。

甩開手,便什麽都沒了,連點念想都失去了。

隔著一堵牆壁,蘇甜長長地吐了口氣,轉眼又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走了進去,“爸,我來了。”

“你坐會,爸爸檢查呢。”

蘇以誠的身體被一道寬闊修長的背影擋住,一身平整垂順的白衣浸泡在陽光之下,邊緣柔和失焦,跳躍著模糊的光暈,唯獨那頭墨色短發清晰可見。

是林現。

蘇甜張了張嘴,默然退出房間。

她不要坐到沙發上去,那樣她會看到林現的正臉。

一下子失去所有陽光,她有些覺冷,用雙臂環住自己,靠牆而站。

平穩的腳步聲步步逼近,每一步的間隙都刻意維持著同樣的時間長度一般,有節奏地踩在她的心上。

她手足無措地站直身體,十指扣緊,心髒緊繃繃地團在一起,看著步出的那個人。

他個子高,而她矮,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胸前別著的名牌,第一醫院心外科,林現。

白大褂領口不高,露出他搭在裏麵的一截白色棉質圓領上衣,脖子上的皮膚白到每次看到都會發出讚歎,比歐洲地地道道的高加索人種更白、更冷,偏偏又細膩光滑,不見濃重的體毛。

她不敢抬眼,就那麽僵硬地站著。

林現在她麵前站定,雙手潔白如玉,一手捏出一支鋼筆,一手拿著一個文件夾板,胸膛起伏了下,冷聲開口,“蘇以誠家屬?”

蘇甜微愣,很快意識到已經八年過去,也許林現早已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不需要再偽裝溫和體貼,做回真正的自己了。

“是……”

林現沒有理會她話中的遲鈍,目光全部聚集在手術風險告知單上,聲音毫無感情,“患者的手術安排在三天後,以下可能出現的風險需要家屬悉知,一……”

手指全部鬆弛地按在夾板上,不似她,必須緊扣在一起,才能緩和心裏的那種慌。

“三……”

醫生和患者家屬的對話單薄無趣,盯著那塊銀色冰冷的胸牌,和他手背透出的紫色血管,蘇甜屢次走神。

誰也不知道當年,一向清冷克製的林現在吻她時,這雙手是怎麽把她的腰掐出一片青紫的。

“簽字。”

黑色鋼筆遞在她的眼前,金屬筆帽由細長蒼白的手指拔開,泛著和主人一樣的生人勿近的冷。

她簽了字,林現轉身就走,一秒都沒有停留。

蘇甜望著他的背影,卻沒有辦法做到和曾經的那個林現重疊。

她突然發現,林現以前似乎從未留給過她背影,每次都是看著她走的,永遠含著一抹溫柔的笑,如果她回頭,他的笑意就會擴大,如果她不回頭,他也不會放棄期待。

那個林現總是在等著她。

心在緩緩酸脹,蘇甜提醒自己,不值得的。

他不正常,那些溫柔和耐心都是裝出來的,真實的他偏執而瘋狂,試圖拉她墜向地獄。

她不該念念不忘的。

她握緊拳頭,有什麽冰涼的東西凍著她的掌心,她低頭一看,林現的鋼筆沒有拿走。

“林……林大夫!”

她追上幾步,林現頓足,偏頭,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手裏的鋼筆。

視線冷冷下移,又無端陰翳地挪到她的臉上。

“丟掉。”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