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炙熱的陽光令人心煩意亂,青河腳步匆匆地走進樓道,樓道裏一片陰涼,總算讓他獲得了一點解脫。他慢慢地爬著樓梯,心思卻不知不覺地飄遠了。
他回想起那一眼,不確定是不是林若溪,他費了很多心思才打聽到她所在的班級,當天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她,但是他沒想到,她會變成這個樣子,冷漠無情,拒人於千裏之外。當初那個溫暖而堅韌的林若溪,竟然隻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
是你變了嗎?還是我們都變了?
青河煩躁地放下背上的書包,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突然他的目光凝滯了。
就在門口,那裏擺著一雙皮鞋,一雙屬於男士的皮鞋。
誰會來家裏?青河皺起了眉。他和母親相依為命這麽多年,家裏很少有什麽男人來過。
青河隨手將書包擱在沙發上,腳步極輕地靠近了客廳。他聽見了一個男聲,屬於青年的聲音,還帶著幾分不可拒絕的霸道意味。
“父親想要將青河認回去,阿姨先不要拒絕,這對於青河來說,是很好的機會不是嗎?阿姨這麽多年撫養青河應該很辛苦吧?青河的成績這麽好,以後若是要上一所好的大學,花的錢隻會多不會少,如果青河願意跟著我回去,這筆錢當然是由陸家來出。”
青河的臉色一點點變得難看起來。
“父親想要將青河認回去”是什麽意思?嗬,一個根本不存在於他童年中的父親,以前他不需要,現在、以後他都不需要!
“誰讓你進來的?”青河快步走過去,直接站到了青年的麵前,他冷冷地看著青年,語氣冰冷。
“青河,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陸之緯,這麽多年,我也該來拜訪一下阿姨,怎麽?不歡迎我?”陸之緯揚起一抹恰到好處的笑容。
“的確不歡迎。”青河直截了當地說。
陸之緯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都是兄弟手足,哪有歡迎不歡迎之說。我要傳達的話,已經傳達到了,阿姨怎麽選,就看阿姨為不為你考慮了。”
青河頓時心頭火起,陸之緯的話就像是在威脅他,可他最厭惡的就是威脅。
“出去。”
陸之緯站在那裏沒有動,眼裏自然而然地透出了輕視。他看不出青河能有什麽本事對他做什麽。
青河直接伸手拎住陸之緯的衣領:“現在,馬上,滾出去!我不需要陸家什麽東西!你不用假惺惺地說我是你弟弟,你跟那個男人一樣,花心自大,但我不是,我跟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用力揪住陸之緯把他往外拖。
“青河!”清河媽媽慌張地站起來,“不要這麽沒禮貌。”
陸之緯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撥開青河的手:“不用你趕我,我現在就出去,不過父親的意思和我一樣,陸家人自然是要待在陸家比較好。”最後一句話,陸之緯是看著青河媽媽說的。
“滾!”青河厲聲喊道。
陸之緯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青河媽媽將青河拽到身邊來,怒聲問他:“剛才怎麽能那麽沒禮貌?”
青河臉上浮現一絲嘲諷:“對於這種人,還需要什麽禮貌?”
“青河,人家陸之緯彬彬有禮,你也不能失了禮節,你剛才那樣表現,我教你的基本禮貌,你都忘到哪裏去了?”清河媽媽更加惱怒了。
“對陸家人,根本不需要尊重,他們也不稀罕我們這點尊重。”青河冷冷地說。
清河媽媽氣得拍了他一下:“你說的都是些什麽話?我告訴你,陸之緯說得沒錯,你的確應該回去,你馬上要上大學了……”
青河憤怒地打斷了媽媽的話:“不可能!別說了,我不會認他的!”
“青河,你給我站住!”清河媽媽瞪大眼睛。
青河提著書包轉身就往臥室裏走,清河媽媽追上去,卻見他重重地關上了臥室門。
耳邊陡然安靜下來,他怔怔地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將手中的書包放下,坐到書桌前拿出課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煩躁地揉了揉額角,抬起頭無意中看見了牆上掛著的照片。
那張照片是他和若溪,還有莫礫三個人的合影。
照片上,他和若溪穿著老式的初中校服,鏡頭前,他不自在地別開臉,目光躲開了鏡頭,若溪卻微微側著臉衝他燦爛地笑。這一幕很好地被鏡頭捕捉到了,莫礫站在若溪的那一邊,穿著漂亮的白裙子,笑得很是婉約。
樓下突然飄來了不知道誰放出來的歌聲。
“臨別要在這間愉快的班房起舞,願我愉快三個,友誼萬歲七個,小馬自稱緬懷我,但無法解釋牽掛我什麽……”
青河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我們三個永遠都是好朋友。”
“我們要一起畢業,一起上高中,一起加油學習。”
“我們都會變得更好……”
……
樓下的歌聲慢慢地大了起來。
“那陽光碎裂在熟悉場景好安靜,一個人能背多少的往事真不輕,誰的笑誰的溫暖的手心我著迷,傷痕好像都變成了曾經……好後悔好傷心想重來行不行,再一次我就不會走向這樣的結局……”
好後悔。
他後悔,當初沒有再多照顧她一點。
為什麽?為什麽一切都變了,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02
“寶寶,小心點啊,別跑太快,乖啊。”
“你站得起來的,你可以站起來,加油,我在這邊等你,你自己走過來好不好?”
“日子總要過的,能夠開心一天是一天。”
我站在醫院的門口,看著年輕的母親衝年幼的兒子微笑,看著清秀的女孩站在不遠處鼓勵做雙腿複健的男友,看著年邁的老奶奶寬慰著孝順的兒子。
醫院裏總能看見許多不幸的人,但也有一些人未必將這些事當做自己的不幸。
我看得眼睛發酸,頓時更加覺得自己拒絕付一鳴、疏離青河是正確的選擇。我的母親,那個總是瘦瘦小小的女人,她用生命換來了我的存在,現在的我,可以跑可以跳,身體健康,也許我比醫院裏的人還要幸運得多。
我還可以重來。
“好了,咱們可以走了,我終於可以出院了。”秦晟拎著塑料袋子從醫院裏大步走出來,他頭上的紗布早就拆掉了,隻是被剃掉頭發的那塊地方還是光禿禿的,再加上被藥水染了色,這讓他看上去再也沒有之前的混混氣息了。
我認真地打量了他兩眼,說:“你這樣挺好的。”
秦晟摸了摸頭頂:“是很好啊,我終於可以回去唱歌了。”
他沒明白我的意思,不過我隻是笑笑,沒再說話。
剛剛在醫院門口見過了這麽多溫馨的畫麵,想到回家我就有些踟躕了。他們失去了健康的身體,但他們還有親人,而我……我的目光暗淡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重新揚起頭對秦晟說:“我還是跟你去酒吧。”
秦晟巴不得我跟著他一起去,高興地帶著我坐公交車前往酒吧。
因為有陸之緯的緣故,秦晟回去繼續駐唱,領班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我為了不再惹事,在外麵聽了一會兒歌就獨自去後台休息了,過了好一會兒,秦晟拎著酒瓶進來找我。
“來,喝嗎?”秦晟將手中買的下酒菜和酒瓶一起放到桌上,順便還將桌子拉得更近了一些。
“喝啊,慶祝你出院。”在後台喝酒我放心多了,至少就算喝醉也不會跟人起衝突。
更何況……更何況我的確想要痛痛快快喝一次酒,把心底的抑鬱都發泄出來。
秦晟眼睛一亮,立馬拿過兩個杯子給我倒了一杯。
酒吧的玻璃杯都比較大,把酒倒進去之後,啤酒瓶裏就沒剩多少了,他又出去拎了幾瓶酒進來,一副要喝盡情喝的模樣。
“來吧,首先慶祝我出院!”秦晟高舉著酒杯,我也配合地和他碰了杯,仰頭將杯中**送入喉中。啤酒雖然味道不太好,但是沒有紅酒那麽醉人,也沒有紅酒刺喉。
我這麽想著,難免就一杯接一杯喝了起來。反正啤酒不容易醉,我這麽告訴自己。
秦晟也陪著我喝了起來,等他要出去唱歌的時候,我就一個人慢慢吃著菜,喝著酒,心底的抑鬱反倒壓得更深了。也不知道是誰說“一醉解千愁”的,難道真要醉了,我才能將不快發泄出來嗎?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改拿著啤酒瓶直接撬開瓶蓋往嘴邊灌。那就醉吧,醉得狠一點,也許酒精會把我所有的痛苦都麻痹了,第二天醒來,也許我就重新變得不再有痛苦和哀傷。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隻知道到後麵我就沒了力氣,隻能軟綿綿地靠在沙發上,手裏還抓著空了的酒瓶,冰冰涼涼的酒瓶,讓我覺得無比舒服。
“若溪……若溪……”
我隱約聽見了秦晟叫我的聲音,可是一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我感覺自己的腦子成了一團糨糊,已經無法做出正確的指示,於是連回答秦晟的話都變得困難起來。
“我送你……”秦晟將我從沙發上扶起來,“送你回家。”
“嗯?”我聽清了這句話,配合地將手搭到他的背上,腳蹬了蹬沙發,就這麽趴到了他的背上。
秦晟又低聲說了句什麽,似乎是說我有點重,但我壓根聽不清,也懶得去思考。
03
我感覺自己被他背著,出了後台,穿越人群,走出了喧鬧的酒吧,車子鳴笛的聲音充斥著我的耳朵,我睜開迷蒙的雙眼,看見他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將我塞了進去,我軟綿綿地倒在後座上,混沌的腦子開始發疼。
我隱約知道這似乎是喝太多酒的後遺症。
出租車很快就抵達了我們家樓下,秦晟給了錢,又費勁地將我從車上扶下去,我的腦子這個時候已經清醒許多了,隻是頭疼開始加劇,還有一種胃抽搐得厲害想要吐的衝動。
“我吐你一身……怎麽辦?”我有氣無力地對秦晟說。
秦晟無奈:“吐吧吐吧,誰讓你是被我帶去喝酒的呢?”
秦晟話音剛落,前方陰暗的樓道口就走出了一個身影,那個人憤怒地看著我們:“林若溪,你……你和秦晟……”
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帶著失望和嫉妒:“付……一鳴?”我認出了這張麵孔的主人。不過他似乎誤會了我和秦晟?
“你……怪不得,怪不得我怎麽勸你你都不聽!”付一鳴臉上的表情已經全部被憤怒所主宰,他退後一步,恨恨地看著秦晟,“秦晟!你憑什麽和她在一起?你憑什麽?你不過是個小混混!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小混混!你成績差,還經常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隻會害了林若溪!”
秦晟輕嗤一聲,對付一鳴的指責頗為不爽:“你又是誰啊?我跟林若溪怎麽樣,關你什麽事啊?”
秦晟向來叛逆,最厭惡這種話。
“付一鳴,你胡說什麽?”我有氣無力地靠在秦晟懷裏,瞪了他一眼。
“我胡說?他是小混混,難道是我胡說嗎?他自己不自愛,難道還要來害你嗎?”因為我的出聲,付一鳴更加憤怒了,他指著秦晟,仿佛恨不得直接戳到秦晟臉上去。
我頭疼得厲害,付一鳴的聲音在我耳中都化作了嗡嗡的聲響,太吵了……
“若溪,你離他遠一點好不好?你不想要你的成績了嗎?你不想以後考所好大學了嗎?”付一鳴降低了聲音,關心地看著我。
他後麵說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我的頭疼占了上風,我揮了揮手,無意間將他推開了,他露出受傷的目光,張張嘴還要說什麽,但是秦晟在我身邊冷哼一聲,我忽然想起來剛才付一鳴那些話都是罵的秦晟。
他憑什麽又來說這樣的話?
我憤怒地推了他一把,整個人差點也因為這股力道摔下去,秦晟及時地從後麵拉住我,付一鳴本來也要上前來接住我,看見秦晟的動作,他一聲不吭地愣在了那裏。
我看著他脫口而出:“滾!”
付一鳴被我的聲音刺激到了,他雙眼通紅地瞪著我們,明明我已經頭疼得視線都模糊了,但是那一刻我偏偏看清了他眼底的紅血絲。
“好!”我聽見他咬牙,看著他捏了捏拳頭,克製著轉身離去。
秦晟嘀咕了一句:“你同學啊?也太關心你了吧,不會是誤會我們倆有什麽吧?”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掌,還沉浸在自己剛才爆發的畫麵中。我剛才……對付一鳴說了“滾”?我……我晃了晃重得像灌了鉛的腦袋,頓時覺得自己過分了。
付一鳴本來好幾天沒來上學,他出現在我家樓下也是因為擔心我?所以才來等我?可是我剛才那麽對他……
我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不少,想清楚之後,我頓時覺得無比羞愧。
付一鳴責罵秦晟固然有錯,但說來說去,他還是因為關心我,而我倒像是那個不識好歹的人!
我要追上去向他道歉?
我邁出一步,腳一軟摔了下去,秦晟沒好氣地再次抓住我:“跑什麽啊?先回去,我給你送點解酒藥,喝完睡一覺就沒事了。”
我沉默地被他扶上樓梯,看來隻能第二天再向付一鳴道歉了。
04
“你又有什麽資格說我朋友不好?”“我不要你幫忙,你走吧。”“我不用你喜歡我。”“滾!”
“是……我是沒什麽資格說。”“我喜歡你,真是自己犯賤!”
……
夜已深,零星幾點光灑在他的肩頭,襯得他的背影孤寂而灰暗,腦子裏還密密麻麻地糾纏著那些令人憤怒的話語,他忍不住握緊拳頭捶了一拳路旁的街燈。周圍走過的路人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如同看一個醉酒撒野的人。
付一鳴收起拳頭,惱怒地加快了腳步。
小區裏的燈光漸漸地熄滅了,付一鳴獨自走進樓下的小操場,籃板下還留著一隻孤零零的籃球。那是他急著去找林若溪的時候留下的。
然而現在那個籃球在他眼中慢慢化作了最大的諷刺。
他擔心林若溪的安危,但是在她的眼中不過是多餘的行為,也許還反而打擾了她。
付一鳴越想心頭的怒火越旺盛,他不明白自己哪裏對她不夠好,為什麽換來的是這樣的冷酷?
他快步走到籃球邊拿起它,一個人在小操場上狂奔,投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樣的動作,似乎這樣就可以將心頭積壓的情緒全都發泄出去。
要怎麽樣你才會看到我的付出?要怎麽樣你才會接受我?
“啊!”付一鳴暴躁地將球隨手甩出去,“砰”的一聲,籃球重重撞上籃板,再反彈到地麵上,漸漸滾遠……
小區裏被這一聲怒喝打擾到的住戶打開窗罵了一聲:“誰在發酒瘋!”
付一鳴忍不住再度苦笑,他真的是瘋了才會這樣。
樓道裏的燈熄了又亮,有女生從樓道裏“咚咚咚”地跑下來,她衝著付一鳴喊:“一鳴,你幹什麽?”
付一鳴收斂起臉上外露的情緒,低聲回答:“打球。”
“這麽晚你打什麽球啊?”寧萌氣得上前擰了他一把。
付一鳴皺著眉別過頭,避開寧萌的目光:“你跑下來幹什麽?回去。”
寧萌沒好氣地瞪著他:“那你倒是也跟著我回去啊。”寧萌跟他青梅竹馬,就住在同一棟樓,付一鳴的門牌號與她家裏的門牌號幾乎緊緊貼在一起。
“我再打一會兒。”付一鳴胸中的火焰還沒燃盡,他本能地拒絕了寧萌。
寧萌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對勁,她咬了咬下唇,問他:“心情不好?誰惹你了?”她知道,他一心情不好,就會來這裏瘋狂地打球。
付一鳴搖了搖頭。他並不想說林若溪的不是。
寧萌咬牙:“是不是……林若溪……”
付一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胡說什麽?”
“稍微有點眼力見兒的都能看出你對她獻殷勤,也就她……”寧萌說到這裏戛然而止。
因為付一鳴又走向了滾遠的籃球。
寧萌又氣又擔心,眼眶都紅了,她快步走上前抓住付一鳴的手臂:“我不管林若溪又怎麽刺激你了,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啊。你忘了嗎,你上次的韌帶拉傷還沒有好,你……”說著,寧萌眼睛一酸,眼淚不自覺地湧了出來。
付一鳴無奈地放下剛剛拿起的籃球:“我……我隻是喜歡她啊。”他的聲音陡然變輕了許多,隱約還帶著歎息。
寧萌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拉著付一鳴往居民樓走:“先回去,你心裏難過,看著你這樣,我也難過。”
付一鳴張了張嘴,最後又將話咽了回去。
你難過,我知道,但是我難過,林若溪卻不知道。
他抬起手揉了揉太陽穴,無意間觸到眼眶旁一片濡濕。
原來……他也這麽沒出息地哭了。
是啊,他隻是喜歡林若溪。
但她恰好不喜歡他。
05
夏日的風總是挾著一股熱氣,我聽到報站的提示音,暈乎乎地下了車。眼前Z高的金色校徽反射著陽光,亮得刺眼。我不過眯了眯眼的工夫,就聽見門口有人指著我的方向毫不避諱地說:“是她吧,就是她吧,真看不出來啊……”
那個人避之不及的語氣太過明顯,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我低下頭,快步走進校門,眼前的畫麵也逐漸清晰起來。
我知道在校門口有一個宣傳欄,上麵經常貼著學校裏期中考或期末考的成績,又或是一些學生獲獎的通報,今天那裏圍滿了人,他們全都擠著去看上麵張貼的內容。
“是她啊!就是她!”又一個女生從人群裏擠出來,轉頭看見我的臉立刻驚訝地喊了一聲,也許是因為太驚訝,她居然忘記了壓低聲音。
我的臉色不由得難看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已經是第二個這樣看著我的人了。
我沒想到,女生剛剛說完,那些人都看了過來,一個個的目光都十分異樣。
我再蠢也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看我了。
因為宣傳欄上貼了什麽東西!
我冷著臉快步走過去,分開人群擠進去。他們齊齊地後退,很快給我讓出了一條道來,我很輕鬆地就到達了宣傳欄前,上麵貼著的內容迅速映入了我的眼簾。
我的呼吸驟然加快起來,我感覺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腔。也許是太陽太過炙熱,我竟然覺得眼前發花。宣傳欄上貼著的東西深深映入了我的瞳孔裏,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它們比陽光還要刺眼。
舊報紙,相關醫檢報告。
“十六歲女生離家出走,卻遭遇拐騙。”
“十六歲被拐女生救援後續。”
“被解救女生經證實患上抑鬱症。”
……
上麵的字眼讓我覺得無比可怕。
我生出了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我站在那裏,動也不動,渾身力氣全失。
十六歲,那一年,是我最不願去回想的一年。家裏的氣氛越來越壓抑,負擔一日比一日重,父親的冷漠、母親的病痛,幾乎將我壓垮。當時莫礫,我最好的閨密對我的背棄,終於成為了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一時悲憤,離家出走,卻被人拐賣,等我再被解救的時候,我已經不可抑製地患上了抑鬱症,休學大半年才換來短暫的平靜生活。
我還能記起,那個地方昏暗曖昧的燈光照在我的頭上,我和其他被拐騙來的人隻能蝸居在那樣狹小又肮髒的地方,隻要有人來叫醒我們,我們就不得不起床工作。
那段黑暗的過去,隻有我和莫礫知道,那是我心底最深的一道傷疤,我碰也不敢碰,不願意任何人提起。因為那種惡心如同水蛭黏在皮膚上的感覺,我不想再去體驗第二遍。
就那麽一會兒的工夫,我想了很多,腦子裏塞著許許多多念頭。
我轉到Z高是為了什麽?為了獲得平靜的生活。那麽那些過去的黑暗就不應該再來纏著我,我要擺脫它們。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轉過身背對著人群一步步走遠。
上麵的圖片都打了馬賽克,我不會傻到去承認這些東西跟自己有關,所以我要保持若無其事,那麽久的事情了,誰能挖根究底呢?
“真的是她嗎?看起來不像是啊,好像一點反應也沒有。”身後的議論聲還在繼續。
我鬆了一口氣,安慰自己,沒關係,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忘記的。
“看那個檢查報告,誰知道她還有什麽病啊?嘖嘖,真看不出來,居然還有這麽一段過去……”
“怪不得咯,平時在班裏也不怎麽理人,大概是自覺不敢接觸我們吧,很自卑?”
“她這樣的人,也沒什麽人敢接觸她吧……”
我的腳步在教室門口猛地頓住,還在談論的人齊齊回頭,尷尬地盯著我。我微微低頭,掩住臉上所有的神色,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看到宣傳欄的人已經那麽多了嗎?我的指尖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陶朵朵從座位上站起來,冷冷地掃了一圈周圍的人,他們全都低頭不再提起剛才議論的話題。
我看見陶朵朵向我走來,她直接在我身邊坐下來,皺著眉問:“若溪,這是怎麽回事啊?”她的眼裏還帶著幾分小心,也許是擔心觸到我的痛處。
付一鳴從教室外朝座位走過來,我看了看他,對陶朵朵搖搖頭:“沒什麽。”周圍豎起耳朵聽的人太多,我什麽也不能說。
陶朵朵失望地看了我一眼,不過總算明白過來,周圍有人在偷聽,她狠狠地瞪了回去才從座位上起來。
付一鳴在我身邊坐下,我原本想要道歉的心思一下子就沒了,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想著怎麽才能解決掉這次的事情。我想要留在Z高,好好地留在Z高,我不能讓過去那些事再來打破我平靜的生活。
一上午的課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去了,中途付一鳴無數次欲言又止地向我投來目光,都被我忽視了。
等到中午下課,教室裏的人跑得都很快,陶朵朵走過來拉起我:“中午回家吃飯嗎?”
我無力地搖頭。今天父親有事要忙,一早就留了字條讓我不用回家。
“那跟我一起去吃飯。”陶朵朵臉上寫著“快憋死我了”幾個大字。
“好。”我起身繞過付一鳴。
陶朵朵走在我身邊,還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付一鳴,然後附在我耳邊小聲說:“你同桌好像很關心你啊,我看你上午一句話都沒跟他說。”
我沉默幾秒鍾,低聲回她:“這種事,沒什麽好說的。”
“好吧。”陶朵朵無奈地聳肩。
我們走出教室不遠,就看見周圍走過的同學都避得遠遠的,我就像是摻入人群中的流感病毒,讓所有人都對我的接近感到厭惡。我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突然間覺得呼吸都跟著沉重了起來。
我還是沒能和陶朵朵一起去吃午飯,因為班主任來叫走了我,我能感覺到陶朵朵和付一鳴在我背後都朝我投來擔心和焦急的目光,我的心越發往下沉,我不知道班主任會對我說什麽。
退學?或是建議我再次轉校?
06
“林若溪,發生這樣的事,老師會盡力幫你平息這些傳聞,但是,學校也要求……要求你再出具一份醫檢報告。你也知道,事情鬧得太大了,學校裏很多學生都對此不滿,學校領導為了避免帶來更不好的影響,所以希望你能再去做個檢查,好嗎?”班主任為難地看著我。
“好。”我聽見自己輕聲說,語氣冷靜得我自己都意外。
也許真的是當打擊太大,連感知都變得麻木了。我該慶幸的,至少老師沒有因此除掉我的學籍或是建議我轉校。我設想的最糟糕的情況都沒有發生。
那就夠了……
我很快告別了班主任,從辦公室裏出來。剛才被叫走的時候,很多同學都看見了,本來就是放學人流高峰期,等我一出來,就有無數人看向了我,毫不掩飾他們或好奇或嫌惡的目光。
陶朵朵連忙迎了上來,問我:“若溪,沒事吧?”
“竟然還有人敢跟她走得那麽近啊,也不怕被她帶壞了……”
“在那種地方待了那麽久,說不定有什麽傳染病呢,我們還是離遠點兒吧。”
短短一天內,我在學校裏走到任何地方,都能聽到旁人看著我竊竊私語。我無力阻攔他們,但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其實我感覺到自己已經沒有邁動步子的力氣了,但是我還得走下去。
陶朵朵遠沒有我那樣沉默,她的眉毛幾乎瞬間就揚了起來,衝著周圍的人怒聲罵:“別亂說話!”
人群裏有個女生冷哼了一聲,反駁陶朵朵:“誰亂說話了?誰都看得出來,那張被打了馬賽克的照片,就是林若溪啊!像她這樣的人,為了安全著想,難道我們不應該避而遠之嗎?你離她那麽近,可別到時候被傳染了。”
女生的語調有些刻薄,但是誰也不能反駁她說的話。
她說的沒錯,大家都是自私的,也是八卦的,學校裏出了這樣的一個人,很快就在他們嘴裏經過一番渲染,加上各種猜測,事情就變得越來越糟糕了。
我在心底苦笑,麵上還要強裝鎮定,我拉了拉陶朵朵,低聲說:“跟他們吵起來沒用的。”
陶朵朵的脾氣比我要暴躁很多,她氣得直咬牙,拉著我就往宣傳欄邊走,一邊走一邊罵:“不知道是誰這麽缺德,這種玩意也拿出來貼!那個人是跟你有什麽仇啊?下手這麽不留餘地,她心是有多黑!”
陶朵朵伸手就去撕宣傳欄上貼的舊報紙和醫檢報告,周圍的人被她近乎發瘋的舉動嚇得連退好幾步,我站在旁邊看得眼眶發酸,卻沒勇氣上去撕掉這些東西。那些全都是我心底最黑暗的秘密,就這樣光天化日地曝光在所有人眼中,盡管我再裝作鎮定,內心卻根本不敢去觸碰它們,我不敢……我連撕去它們都不敢。
陶朵朵很快撕掉了上麵貼著的所有東西,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撕掉我心裏才舒服多了,這下我倒要看看那個人還能怎麽整你!”
她氣憤地罵了兩聲,然後回過頭來安慰我:“沒事了,你別擔心,反正全撕掉了,走,我們吃飯去。”
我握了握她的手:“朵朵……謝謝。”我的聲音已然嘶啞到了極點,我壓下嘴角的苦笑,跟著陶朵朵從震驚的人群中走出去。
陶朵朵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撕掉它們之後,她就像是反擊得勝的將軍,隻要周圍有人敢多說一句我的壞話,她就能瞪回去,理直氣壯地罵那些人:“連證據都沒有,亂說什麽!”
“你告訴我,這件事是不是莫礫做的?”陶朵朵一臉嚴肅地問我。
我張了張嘴,艱難地說出口:“……應該是她。”隻有她,才知道我的這些過去。但是我想不到為什麽她還要這麽做?我已經遠離她和青河了,我不敢接近他們,看見他們擁抱也隻能倉皇逃竄,難道這樣還不夠嗎?她要將我逼到什麽樣的境地,才會覺得滿意?
我苦笑,將之前莫礫對我的威脅告訴了陶朵朵。
陶朵朵張張嘴:“她瘋了吧?憑什麽這麽對你?”陶朵朵忍不住在我耳邊嗤笑一聲,“他們都誇她是我們學校最高潔的校花,每次我聽到都想笑,我看見莫礫那副做派就知道她是裝出來的,果然,她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陶朵朵做事任性而為,性格也大大咧咧,莫礫與她恰好相反,所以兩個人都互相聽過對方的名聲,但是都不喜歡對方。
“走,我帶你去找她,你現在也是我陶朵朵的好朋友了,我不能讓你被那個表裏不一的女人欺負!”提到莫礫,陶朵朵的怒火一下子又被點燃了。
她拉著我快步走向食堂。
“你在這兒等我啊。”陶朵朵掏出飯卡,去窗口端了一碗湯粉過來。
我不解地看著她:“中午吃這個?”
陶朵朵抿唇一笑:“這個可不是給我們吃的,我們去請莫校花吃啊。”
我沒明白陶朵朵的意思,疑惑地看著她大步走向前的背影,隻能跟上去。
07
莫礫在人群中總是耀眼的,她跟幾個平日關係要好的女生坐在一起,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愜意地聊著輕鬆的話題。
他們臉上的輕鬆和笑意,成了對我最大的攻擊。她可以愉悅地過她的生活,我卻在片刻之間被整個學校的人排斥。正如陶朵朵所說,憑什麽呢?她憑什麽這麽整我?我哪裏對不起她了?
我緊緊地咬著牙,看著莫礫的側臉,有那麽一瞬間恨不得衝上前扇她一巴掌。
“啊!你幹什麽?”莫礫突然尖叫一聲,校花的風采全無,她倉皇地站起來,狠狠地瞪著對麵的陶朵朵。
陶朵朵手裏還拿著湯碗,隻不過那些湯全部從莫礫的頭頂倒了下去,頃刻間讓她變得極為狼狽,跟莫礫要好的女生嚇得臉色都變了,連忙掏出紙給莫礫擦拭。
“陶朵朵,你是神經病啊!”莫礫氣得大罵。
食堂裏的人都被莫礫的尖叫吸引了視線,全都驚訝地看著我們這邊,小聲議論起來。
陶朵朵冷哼一聲,突然湊近了莫礫,試探著嚇她:“我昨晚看見你在宣傳欄貼報紙了。”
莫礫的臉色猛地一變,伸手將陶朵朵推出老遠:“神經病!神經病!”莫礫咬著牙,恨恨地重複罵著這三個字。
我阻止不及,隻能看著陶朵朵憤怒地朝莫礫撲上去:“神經病是你吧?你做的那些事你敢說出來嗎?”
兩個人一下子就扭打到了一起。
陶朵朵下手格外狠,揪住莫礫的頭發使勁扯,莫礫疼得尖叫,氣得轉頭罵我:“林若溪,你怎麽這麽下賤?鬥不過我就要找幫手嗎?”
跟莫礫要好的女生一臉震驚地看著莫礫,完全沒想到會從她嘴裏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的心裏頓時五味雜陳,我不知道,原來莫礫喜歡將所有的錯都歸到別人身上。
“那你呢?”我終於忍不住反問她,問出了我心底埋藏已久的問題,“我和你從小學到初中關係那麽好,你又為什麽要這樣害我?為什麽啊?莫礫,你可真狠,毫不留情地撕碎我們過去最要好的時光!”
我的眼睛酸疼起來,我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我不願在莫礫麵前掉淚,我知道她變了,她根本不會再因為我掉淚而心疼,相反,也許她會開心大笑,我越是悲傷,便越是能取悅她。
莫礫衝著我笑了笑,像是在取笑我的天真和愚蠢:“到了現在你還看不出來嗎?我一直都討厭你啊!一直討厭你!如果不是為了接近青河,我為什麽還要跟你做朋友?就你這樣?一無是處?我憑什麽跟你這樣的人做朋友!”
那一瞬間,我感覺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我無力地睜大眼睛,踉蹌後退兩步,愣愣地看著莫礫那張臉,忽然覺得這張我認識好幾年的臉此刻是那麽陌生,陌生得令我覺得可怕。
我想不會有人比我更蠢了,傻傻地把別人的厭惡當好意,別人再別有用心我也看不出一分一毫,我曾將她當做除了親人外最親密的人,我對她傾訴過我所有的事,等真相揭露,我才恍然大悟,自己才是最可悲又可恨的可憐蟲。
“莫礫,我還真沒見過像你這樣惡心的人!”陶朵朵一巴掌狠狠抽在莫礫的臉上。
莫礫奮力掙脫陶朵朵的桎梏,連連後退好幾步,最後跌倒在地上。
我和陶朵朵站在一起,乍一看,就像是我和陶朵朵兩個惡勢力在欺負柔弱無力的莫礫。
我在心底冷笑,到了這個地步,莫礫還沒忘了演戲嗎?
“莫礫!”青河的聲音突然在食堂門口響起,我回過頭就看見青河氣息不穩地朝這邊跑過來,我一下子明白了莫礫的用意。
怪不得啊,我苦笑,怪不得我敗得這麽慘。
“莫礫,受傷了嗎?”青河皺著眉將莫礫從地上扶起來,他有些不悅地掃了一眼跟著莫礫的那幾個女生,似乎是不滿於她們沒有照顧好莫礫。
我心裏充滿諷刺,大概在所有人心中,莫礫就是需要好好嗬護的,而我……我這種人?嗬,我這種人,就是令所有人都厭惡且避之不及的。
我沒想到付一鳴也緊跟在青河之後進了食堂。
“若溪……”付一鳴臉上寫滿了焦急,但是在開口叫過我的名字之後,他又有些無措,大概是想到了我對他的冷漠態度。
青河已經和莫礫說完了話,他轉身麵對著我,張嘴正要朝我開口。
我突然間很害怕聽到從青河嘴裏說出來的話,是指責我傷害了他的女朋友?還是指責我變得可怕?還是問我關於那些舊報紙和醫檢報告的問題?
那一瞬間我害怕到了極點。
我沒等青河再開口,也沒等付一鳴再開口,我轉身抓住付一鳴,踮起腳匆匆親了一下他的唇。付一鳴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我拉起他就往外走:“我好餓,我們去吃飯。”
付一鳴有一瞬間的發蒙,但他很配合我,我們將所有的目光都拋在了身後,快步走出了這個快要令我窒息的地方。
陶朵朵在後麵笑罵了一句:“重色輕友。”很快就跟了上來。
我不知道青河會有什麽樣的表情,也不知道莫礫會在他麵前如何詆毀我,我不想再回頭了,我想在他們兩人麵前走得不再那麽狼狽,我用盡了渾身力氣,挺直背脊,和付一鳴肩並肩走遠。
“謝謝……”
直到走到學校門口,我的肩膀陡然耷拉下來,一直繃了很久的表情終於放鬆。
“對不起。”我又對付一鳴說。
付一鳴張了張嘴,似乎想問我剛才是怎麽回事,但最終他還是沒有問出口,也許他已經知道他仍舊無法從我這裏得到令他高興的答案。
“……先去吃飯吧。”最後他對我說。
陶朵朵在旁邊出聲:“別一個個臉都拉得這麽長啊,今天我請客,想吃什麽?”
我沒回答陶朵朵的話。
我回了一次頭,陽光太刺眼,恍惚間我似乎看見青河扶著莫礫走遠的身影。
多年之後,我們終於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