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府茶會上發生的辯論流傳開,《竹書紀年》進入百官視線,姬姝師從謝家卻棄儒從道的故事更是渲染了儒學有瑕疵的觀點。

被儒學壓了數百年的其他論說揭竿而起,群起而攻之,一時間裏儒學被批得如篩子一般,錯漏百出。

姬姝在國子監也被時時問詢,她一概承認,並表示過了這段時間就要外出尋訪道教仙人,不再繼續就讀國子監。

有了姬姝背書,流言更是洶湧,一浪高過一浪。事態愈演愈烈,連女帝也有所耳聞,傳召姬姝入金龍殿。

姬羲元得知後,特地挑那一日去金龍殿請見。

姊妹二人相伴而來時,錢玉在門口等候,她拿出已校對過的《黃帝論》奉還姬羲元,笑靨如花:“想來殿下駕臨也隻有這一回事了,這不,陛下特地囑咐妾在此處等候。既交還書本,也請二公主入內。”

姬羲元拿過《黃帝論》,與姬姝無奈道:“看來我得就此止步了。”

“我早就不是垂髫小童了,阿姊可別擔心了。”姬姝告別姬羲元,獨自進入金龍殿。

女帝一心二用,一邊批改政務,一邊問:“你近日所為,可是出自本意?阿幺是我的女兒,你也是我的女兒,切莫因為親情掛礙,做出違背心願的事情。”

姬姝行女子拜禮,“母親疼兒的心意,兒銘感五內。阿姊有所求,我亦有所求,懇請母親允許兒外出遊覽名山大川,拜訪仙家道人。如若許嫁,隻許通玄先生那等人物。”

通玄先生,在民間有傳言,是當世僅有的成仙隱士,擅長星命之學,能推算凡人命運禍福。先帝曾譴使召他,都說通玄先生已死,這才作罷,後來有人說曾見過他在恒山。

女帝驚訝於姬姝的異想天開,“這般人物是死是活也不能確定,即便活著,朕為你下達聖旨賜婚,他也是不奉詔的。你可要想清楚。”

姬姝對此心知肚明,“兒不畏人言,不求姻緣,隻問仙緣,不過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罷了。”

“既然是你的心願,做母親的總是願意滿足孩子的。”女帝合攏一份奏疏,右手抬筆沾墨,左手再揭開一份,“這句話我對阿幺說過,現在也告訴你:忙碌是好事,人做的越多,能掌握的就越多,權力由此而來。世上絕大部分的事情朕都能為你們擋住,但是,可朕也有力不能逮的事。”

姬姝堅持道:“兒心意已決,敢請母親允準。”

十二旒冕冠遮蔽了女帝的神情,她嘴角微動,“朕允了。”

“兒謝母親成全。”姬姝達成目的,恭敬退下。

女帝等腳步聲完全消失,出聲問道:“阿玉,你怎麽看我的三個女兒。”

錢玉回答:“龍章鳳姿,實非凡人。”

“我要是早知道她們三個能有今日,何必再生一個月奴,白白受一場疼與累。”生產帶來的疼痛和負擔超乎想象,女帝因此不再生育。

“寶劍鋒從磨礪出,陛下早有成算,何必來戲弄妾?”錢玉俯首細細磨墨。

另一頭,姬羲元等到妹妹出來,笑問:“可是得償所願了?”

“母親答應了,”姬姝伸手搭姬羲元的胳膊,兩姊妹手挽手親親密密地向前走,“我這一去,等閑是不會回來了,謝家不必去管,唯有阿翁阿婆放心不下,還請阿姊多加照顧。”

姬羲元點頭:“你的事情我一定放在心上。京中的事情翻不過天去,你在外麵才要注意安全。尋覓一個機敏的道士,方法多得是,不必拘泥。我有一批出身懷山州的人手,與鼎都幾乎沒有瓜葛,你放心用,沿途多設書肆、書館施恩於民,錢財方麵自有我為你籌謀。”

姬姝眉眼彎彎,提醒道:“那楊氏罪臣之子,莫名歸京,阿姊可要注意了。”

“想來是我讓他尋的人已經到手,千裏迢迢親自來和我報信了。”姬羲元也笑,“狼崽子的野心養大了,這是沒法子的事。你隻管放心去。”

次日,女帝為封姬姝為宣儀公主,並封號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師,於恒山修建靈都觀,供姬姝修行。

姬姝領旨後,斷了交際,連姬羲庭生辰宴的請帖都拒收門外,收拾包袱外出尋仙去了。

臨行前,姬姝放言:非得道隱士不婚。

旨意進一步坐實皇帝尊道貶儒的傳言,否則,哪會任由孩子拿人生大事胡來。

真是不可思議。

“胡鬧!”謝祭酒氣得跳腳,礙於現實不能宣揚,隻能對著兒子大發雷霆,“婚姻大事豈能如同兒戲?你竟也不攔著你妹妹!”

鬼神之說真真假假,多是騙人的把戲。他精挑細選的人才,難道還比不上虛無縹緲的仙人嗎?

“阿耶坐下潤潤喉吧,”謝川不緊不慢地為父親滿上茶杯,不以為意,“阿姝不是孩子了,她有自己的主意,阿耶不是試過了嗎?強求隻能適得其反。由她去吧。”

謝祭酒不喝,兀自生氣:“由她去?你做兄長的怎麽說得出這等話來?外頭那裏有家中安穩,若是磕碰個三長兩短的,我怎麽和你阿娘交代。小娘子在家衣食無憂,父兄庇佑有什麽不好,非要往外麵跑。”

喋喋不休說了許多。

謝川自顧自飲茶。

心知肚明父親是喝醉了。

自從謝祭酒被姬姝嗆回來,萎靡一整日,謝川出於孝心去探望,謝祭酒就像是找到發泄口,一股腦地把心裏話吐給謝川。

他聽得太多,懶得回複,等謝祭酒說倦了自然就停了。

謝祭酒說了半響無人應答,無趣地停下。

喝了半盞茶,謝川盯著高潔出塵的兒子,突然道:“你明日隨我去長善公主府拜訪吧,我問問四皇子生辰宴安排,你幫我打聽一下阿姝。”

謝川:“不去。”

謝祭酒搔頭,“為什麽不去?你們未婚夫妻正該是有的聊的時候。”

謝川不能理解父親的想法,“長善公主受命主持四皇子的生辰宴,其中固然陛下有意有緩和二人關係的緣故,但那是帝王家事。阿耶為皇子師,要問與四皇子有關的事,偏偏帶上我做什麽?我做為姊夫,又憑什麽過問妻妹的事情?”

姬姝是清河郡主的女兒一事,知情人不少,但這不是他們可以逾距的理由。族譜、禮法、皇命一層層壓著,血緣關係根本不重要。

謝祭酒哀歎:“手足姊弟,全都是血脈親人,哪裏有隔夜仇?”

“兄弟鬩牆古來有之,與其勸公主放手,阿耶不如教導小皇子長幼有序尊卑有別。沒了爭權奪利,自然就相安無事了。”謝川看不慣父親堅持團圓一家親的觀點,和皇室論這個,太可笑了。

謝祭酒固執己見:“四皇子才是傳承自太宗的正統,長善公主合該退一步,四皇子也會記得相讓的情分,日後也會敬愛長姊。現在針尖對鋒芒的,姊弟爭權毫無體麵。”

謝川放下茶杯,目視謝祭酒真誠發問:“阿耶沒在和我開玩笑吧?”

“當然沒有了。”謝祭酒感到莫名其妙。

謝川:“那為什麽四皇子是太宗正統後人,而長善公主不是?”

謝祭酒理直氣壯:“四皇子是男子啊,男人和男人之間血脈更貼近一些,這是父子天性。”

“而今的女皇帝啊,”謝川瞠目結舌,不明白頭腦清明的父親為什麽在這件事上表現的像個傻子,“按照阿耶的說法,四皇子該是閔氏後人啊。陛下為先帝獨女,長善公主與陛下同為女子,母女天性,豈不是親近的多?”

謝祭酒喝茶,不說話了。

謝川開始窮追不舍:“阿耶沒有在別人麵前說過這一番話吧?那是要往死裏得罪太尉了。千萬記著,也別和小皇子這麽說,他還小,萬一藏不住話,否則我眼見著又是三年孝期了。”

“怎麽說話呢你,不孝子。”謝祭酒吹胡子瞪眼。

謝川笑了一聲,“阿耶,妹妹兩年前就和我說過,她覺得你不疼她,也不疼我。”

“胡說八道,”謝祭酒皺眉,“我就得了你們兩個孩子,不疼你們疼誰?”

“阿耶,我們今天就聊點外頭不能聽的,”謝川整衣斂容,“我是長善公主未來的夫婿,三書六禮走了大半了,就是四皇子明日登基,也改不了這婚事了。這事兒阿耶知道吧?”

謝祭酒摸不清謝川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催促道:“這有什麽不知道的。和你耶耶還藏著掖著做什麽,趕緊說。”

“那好,我就直說了。”謝川道:“史書我是從小讀到大的,阿耶應該也是。新城公主抑鬱而終,高宗以為駙馬侍奉不利,賜死駙馬流放全族。比新城公主更尊貴的長善公主就不用說了吧。從十五歲那年起,我與長善公主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而阿耶一直想做的事就是在這條船上鑿洞。”

在謝祭酒看來,為胸中大義,個人得失都是小節,更不要說兒子的利益了。

父親的想法朝夕相處的兒子了然於胸,謝川繼續說:“我是這樣,妹妹也是這樣。淑長公主把夫婿當做任打任罵的奴仆、參與政務、出門在外威儀赫赫,言官不敢多言一句。她現在是帝女,是公主,她理所當然地過公主的生活。但是這種生活阿耶給不了她,阿耶支持的四皇子也不見得願意給她,但女皇帝可以。”

“阿娘生育妹妹,陛下養育妹妹,阿耶做了什麽?妹妹明明能得到更多的東西,而阿耶隻想把妹妹圈在家裏。”謝川歎氣,“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阿耶可別告訴兒,你辛辛苦苦教授四皇子一場,不求名不求利,隻求閔氏男子的血脈能登基。”

都是人臣,不如下一輩再努力,讓他們謝氏的血脈登基。

“醉啦,醉啦。”謝祭酒仰麵倒地,以袖遮麵。

作者有話說:賜婚仙人什麽的,參考傳說中李隆基想把妹妹玉仙公主嫁給張果老被拒。

多半是假的,不過玉仙公主的兒子確實姓張,史書也沒記載駙馬是誰。

玉仙公主老修仙人了,姬姝的尊號也是參考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