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祭酒說是送客,卻領著姬姝回到清河郡主居住的東風樓。

東風樓雖名為樓,實際上主要還是院落,東麵建有小樓,臨湖而立,湖邊栽竹,到了春秋之際,東風拂來,涼風帶著竹香拂麵,清雅怡人。姬姝愛在林中午睡,也愛阿娘口中的小調。

兩人並立在湖邊,遙望湖裏靜靜綻放的蓮花。

姬姝裙角的鈴鐺在風中叮當不停。

謝祭酒轉頭看女兒,沒怎麽注意,孩子就長到肩膀高。

他與女兒幾乎沒有親近的機會,也不會和孩子相處,想喚姬姝,卻想起家中沒有姬姝的排行。隻好幹巴巴地問:“今日是否要留下小住?裏頭的擺設我吩咐過,除了打掃無人動過。”

姬姝麵對吳嫗時口頭上還願意稱呼“阿耶”,當麵是決計說不出口的,她彎唇道:“謝祭酒說笑了,清河郡主過世後,滿府上下都姓謝,我一個姓姬的留下過夜,不知道要傳出多少風風雨雨。”

謝祭酒難堪道:“姓氏罷了,你我是親父女,我是你的生父。你連喚耶耶一聲都不肯嗎?況且……”他們也無法反抗先帝的決定。

姬姝打斷他的話,“你知道我今年幾歲,生辰在何時嗎?”

“翻年十五,六月十六。”年年贈禮都不落下,早兩年清河郡主也會辦家宴慶祝,謝祭酒記得很清楚。

“十四年前的六月十六正是楊氏滿門抄家的日子。”姬姝笑了,“現在是四月中旬,再過幾天就是四弟生日了吧。”

謝祭酒不明其意,順著她的話回答:“還有三日,四月十四日是四皇子生日。”

“記性真好,謝祭酒做老師真稱職啊。”姬姝滿目諷刺,這就是她的生父,“我是楊氏滅門那日生日的是我的妹妹,我是先她一日出生的,先帝將我們姊妹充作雙胎,並作一日。”

姬姝冷眼靜看這個驚訝非常的男人,“原來你真的不知道啊。阿娘生前為我過生日都是過兩天的,第一天單獨帶我先去恭王府,第二日到謝家與父兄一起過。先前我不明白,後來懂了。我在恭王府才是回‘娘家’,在謝家隻是個客人。而你,隻是一個偶爾會出現抱一抱我的人。你與我相處的時間加在一起,還不如這些年為姬羲庭授課的時間多吧。”

謝祭酒辯駁:“這些小節,都是你阿娘和阿婆在操持。我事務繁忙,總有顧全不到的地方。耶耶其實是……”在姬姝毫無波動的注視下,謝祭酒咽下分辯的話語,苦笑道:“今後,耶耶都會記住的。”

“沒關係,都已經過去了。”姬姝突然地、感到無趣,她辛苦出來一趟,不是為了看這個老男人剖析內心、許下諾言的,“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謝祭酒有些不安,期盼道:“你的意思是……”

姬姝微笑著打碎他的期望,“謝祭酒不會有做公主的女兒,我也不缺親戚,今日我會帶走用過的東西和阿娘的遺物。如果謝家需要的話,恭王府會送新的器具填補空缺。”

謝祭酒難以置信,姬姝這是要與自己斷絕關係?他伸手拉姬姝,想留住這個即將消失的女兒。

“謝氏儒學傳家,君子之風吾也有所耳聞,還請閣下自重。”姬姝側身避開對方的觸碰,轉身跑開。

遠遠等候的侍女內侍見姬姝走動,全都跟上來,自發隔開兩人,警惕地瞪視謝祭酒。

姬姝知道,謝祭酒不會再追上來了,他不可能為了區區無名分的女兒,讓自尊在下人麵前落地。

東風樓的大門時隔多日再次被打開,姬姝掃視一圈,擺設與自己離開時並無太大區別。

清河郡主的保母隨姬姝入宮,得用的兩個嬤嬤在她死後依舊留在東風樓照看。

此時她們略帶喜氣的迎接姬姝。

東風樓的吃穿用度並未因清河郡主的離世減少,下人們各司其職,趙嬤嬤先帶著四個小的下去清點庫房,錢嬤嬤則把手裏準備好的牡丹糕與茶水放置姬姝手邊,笑吟吟道:“貴主放心,奴先前都打理過,就等著貴主來拿,裝了箱就能走。”

“嬤嬤的能力我是放心的,”姬姝抿了口茶水,又撚塊糕點品了,點點頭道,“兩年沒吃嬤嬤做的茶點,懷念得緊,還是這般可口。”

牡丹糕點是錢嬤嬤特地琢磨出來的,將紅豆磨粉摻和切了細碎的梅幹裹了糖心,雕成牡丹形狀,下麵用著綠豆麵做綠葉底子,甜而不膩,帶著一絲酸甜,姬姝一向是喜歡的。

錢嬤嬤高興道:“貴主喜歡便多用些,謝家清貴沒什麽好入口的東西,眼見著貴主都瘦了。”

姬姝也不駁她,嚐了茶水,清苦回甘的茶水配著茶點是最好的,誇了又誇,直將錢嬤嬤誇得麵色紅潤,止不住的笑。

兩個婆子合力抬匣子來,在姬姝示意下打開上頭掛著的銅鎖。

一匣子玉件見了光發出瑩瑩光輝。

姬姝上前挑了四枚最好五福樣式的分別遞給趙嬤嬤與錢嬤嬤,笑道:“這兩年勞累兩位嬤嬤照顧東風樓,嬤嬤們都過五十了,這兩枚便充作壽禮。玉雖然不是頂好的玉,倒也能見人,還望嬤嬤不嫌棄。”

嬤嬤們具是笑著收了。

姬姝吩咐婆子:“裏頭的東西都是我這些年在謝家收的禮,我懶得帶走。你們將這匣子東西分了,你們自己也都挑一枚。算是了結主仆緣分。”

“喏。”兩人抬著東西下去,院子裏頭其他得了消息的都喜氣洋洋等著了。

等歸置整齊,姬姝帶著三大車物件,並兩個老嬤嬤,大搖大擺地從謝府離開,直奔恭王府。

她會恭王府就和回家是一樣的,門房不用通傳,開門迎人,幫著搬東西。

屋裏,恭王正大笑著和那珠兒說著什麽。

恭王年輕的時候英俊瀟灑,老了也是帥老頭。見姬姝進來,擺擺手免了禮節,“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泥於虛禮。”

那珠兒招手讓姬姝近身前來。

姬姝一笑,自然而然接過侍女手中茶壺,為兩人添茶,“今日可是有什麽喜事?阿婆阿翁這般高興。”

恭王笑嗬嗬:“剛聽人說,你抄了謝家?”

“哪兒能啊,我就是帶了些舊物回來。找到兩件阿娘生前做了一半的新衣,看尺寸是給阿婆做的。”姬姝喚侍女們抬木箱子放到地上。

“拿來我看看,能不能補上。”

那珠兒拿到手的是一匹紫檀色的鎖雲織錦,確實是少見的好料子,做一半可惜了。

恭王有些醋,“難道沒有給我的?”

那珠兒眼刀子挖恭王。

姬姝拍手道:“還真有。知道阿翁嗜酒但身子不好不能喝,我在謝家找到早年阿娘釀的藥酒,大概是時日太久,她自己也忘了。”

那珠兒不讚同道:“你帶回去自己用吧,他一把老骨頭了還抱著酒壇子不撒手成什麽樣子。”

恭王不與老伴爭辯,對姬姝道:“快將箱子打開讓我看看。”

姬姝依言開箱,放最上頭的是一套酒具,白瓷的,下麵整整齊齊碼了十個壇子。

都是碗口大小的小壇子,裝不了多少酒釀。

“就這麽多了?”陳老爺子有些遺憾,這可是女兒的孝心呐。

那珠兒眼尖,“這是雙層的吧?可不止十壇。”

“下麵的都是果酒,不醉人,我想著阿翁身體不好,這酒不傷身,這酒多飲些無妨。”姬姝從中把封口處貼了綠紙條的拿出,放到恭王夫婦麵前,“這是我小時候向一個嬤嬤學的果酒方子,自己釀的。”

恭王笑著應道:“快開了嚐嚐。

侍女擺好白瓷酒具,小心翼翼的把酒壇子裏的酒水倒入酒壺。

酒杯細膩白透,握在手中微涼,是上好的瓷器,那珠兒把玩一下,甚是喜歡,誇讚道:“這瓷具不錯。”

然而恭王是個實在人,雖說是個風雅人物,一杯薄酒慢慢品鑒,賞風花雪月,很是不錯,但是架不住這酒杯既小巧又加厚了杯壁,一杯下來隻能嚐個味道,實在不能滿足。

見那珠兒喜歡,很是鬆快道:“你若是喜歡便留給你用吧。”

那珠兒和他幾十年的夫妻,用頭發絲想想都知道他在想什麽,“既然如此,不如將那十壇酒水也分我一半。”

恭王捋了捋胡子,斷然拒絕,“這是阿姝給我的禮物,怎麽能轉贈呢?”

姬姝沒有關注兩人之間的小機鋒,親自端了一杯果酒給那珠兒,“阿婆也嚐嚐,這酒加了藥材,且沒有藥味,是溫補的好方子。”

“噯,”那珠兒連忙接過,仔細品嚐後笑道:“確實沒有藥味,我很喜歡。”

“阿婆喜歡就多喝些,”姬姝眨了眨眼,“我隻釀酒給阿婆喝。”

那珠兒口中本是尚可的酒釀霎時間便香甜起來。

祖孫三人聊了沒多久,姬姝靠在那珠兒身邊睡著了。

姬姝自從喪母後,不易入眠又淺眠,這麽快入睡的情況已經很久沒看見了。

那珠兒見狀與恭王放下帷幕出了屋子,輕聲笑道:“阿姝走出來了啊,真好。”

難得無夢。

姬姝模模糊糊的睜開眼,“我睡了多久?”

嬤嬤將床簾鉤上,“公主睡了一個時辰。”

姬姝起床潔麵更衣,坐在梳妝台前,閉目養神。

嬤嬤將姬姝的長發在腦頂分成數股,先前後分梳,發腳掩藏,正是百合髻。嬤嬤打開首飾盒,讓姬姝挑選。

姬姝點了點清河郡主留下的玉釵,又選了兩朵綾絹花,著那珠兒送來的海棠色衣裙。

回宮前,姬姝對那珠兒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清河郡主與謝祭酒隻有一個兒子,姬姝卻要過自己的日子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