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請帖的時日,姬姝穿著新做的留仙裙,駕臨謝府。

謝家儒學世家,來往的儒生也是同等的高門子弟。

其中有十數年未出山的名士崔梓。

一朝露麵,引得眾人矚目,再一看身邊隨著三五出色後輩,紛紛了然。

“十年未聞崔公語,再見已白首啊。”有感慨者。

“人生在世再灑脫者,也不能棄子弟於不顧啊。原以為崔公已成山中仙,現在看來,仙人也不能褪紅塵啊。”有調侃者。

崔梓一概笑納之,施施然坐下,正是姬姝左手側的位置。

跟著坐下的學生中有一人男生女相,肌膚賽雪,白到了姬姝一望即知對方有病的程度。而且,樣貌似乎有些眼熟。

姬姝收回視線,專注聽謝祭酒講述規則。

這一場茶會,玩的是曲水流“書”。

每人壓上一本書,並不隻限於儒學著作。書放在木托上,隨水流到誰麵前,那人不可翻開書籍就要說出個二三來。等閑的歪理在儒學大家麵前可是過不去的。

姬姝命侍女送去《竹書紀年》,收書的書童認不出,隻當是什麽孤本收起來。

第一本書順水而下,沿著彎彎曲曲的水流勉強拐了三個彎,停在蕭氏老者麵前,他信手拿起,將書名展示在眾人眼底:《論語》。

老者笑:“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我等閑居無事,相聚在謝祭酒的家中,怡然自得,悠閑自在。難道不符合君子的心境麽?”

他青年入仕,三年就掛印而去,不為仕途不順鬱鬱,在家中鑽研詩書,始終自得其樂。多年過去在士林中名聲不小,很是符合。

眾人紛紛表示認可。

書童接過老者手中《論語》,在托盤上重新蓋上新書,輕輕推送木托盤。

晃晃悠悠走了兩道,落到崔梓斜邊上,對著他的學生。

崔梓指著那個學生笑道:“可見此書與我無緣,就讓孩子來吧。子青撿起來看看。”

姬姝猛然想起,從前是有那麽一個名子青,體弱多病長得好的人,可他不是被長姊送去鍾山書院了麽?

被師長換做子青的貌美郎君伸手拿書,手背上青色的脈絡清晰可見。

翻過來一看,是《春秋公羊傳》。

他笑道:“鬆柏之下,其草不殖。弟子隨老師一路自鍾山到鼎都,旁人一看弟子身邊的是名士崔公,再無人過問弟子的姓名,時至今日,遇見的人何止數百,都隻喚我‘崔公弟子’,老師的盛名太過,完全蓋住弟子,做弟子的雖然受益良多,但也難以突破‘崔公弟子’的稱呼,這樣算得上是茂密的鬆柏下小草無法繁殖生長吧。”

眾人紛紛樂了,“那可要好好問一問你的姓名啦,扶持一下艱難生長的小草。”

楊子青站起身大大方方向周圍一拱手,“弟子姓楊,名子青,原是鍾山書院的學子,幸得老師看重,才能得見諸君。”

楊氏一案過去還不到十五年,姬姝有所耳聞的事,在場的人隻會更清楚。即使不明白崔梓的想法,也不會落他麵子,樂嗬嗬地請楊子青坐下,並未問及籍貫。

第三本書開始流轉,晃晃悠悠落在主家麵前,謝祭酒掀開一愣,竟是《竹書紀年》。謝氏藏書中有,謝祭酒也看過,然而誰會帶到這來。許是父女之間多少有些了解,他抬眼向姬姝看去,微微蹙眉。

三年孝期未過,姬姝未免穿的太鮮亮了,實在不像是為人女兒的樣子。

這本書並非所有人都有緣得見,但有存留的人也不是沒有,不少人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饒是謝祭酒學養深厚,一時間也沒能從腦子裏翻出《竹書紀年》中合適公之於眾的內容,他當時草草翻看一遍就被父親斥責,記下的都是“舜殺堯、禹殺舜、啟殺益。”、“伊尹殺商王太甲”此類震撼人心的內容。

蕭氏老者也曾粗略讀過,當即麵露不喜,破口大罵:“此等辱沒先人聖王的邪說,誰人拿出來的?”

姬姝落落大方一笑,欣然道:“這是我近日無意間獲得的書,很是新奇,特地帶來與諸君分享。蕭翁不願讀,自有人樂意,上古之事你我都無緣得見,不同的意見怎麽能輕易定論為邪說?”

老者礙於姬姝的身份,嘿然不語。臉上的表情顯然是非常不讚同的。

有些人沒認出姬姝,比如崔梓,他近二十年未回京了,隻能從姬姝非同一般的穿著推出她的大致身份。楊子青耳語兩句,為老師說明:清河郡主是姬姝的啟蒙老師,姬姝也是國子監的學生,因此時常來訪。

姬姝向來是溫柔體貼的,她拿過茶具,親自為謝祭酒煮了一杯茶,“若是茶煮好了,謝祭酒還不能答,可就要飲下今日頭一杯茶了。”

謝祭酒長歎一氣,他不怪孩子淘氣,擔憂她走了偏路,輕易曲解儒學的內容。

“書中說舜殺堯、禹殺舜、啟殺益。無論上古時期的人是否禪讓王位,孔子崇尚古禮,是為了名正言順,為了能更好的宣講儒家學說,這是無可厚非的。”

姬姝點頭,並不否認,“我喜歡這本書,也不是為了駁斥儒學的。儒學中多少道理,終身受用。我隻是想說明,儒學中也會有不能盡信的東西,古人不盡然是好的,古書不盡然是真的,流傳千年的慣例也不一定是對的。白璧有瑕不損其美,但是非要將一人事物捧上神壇,才是大錯特錯了。”

謝祭酒深深凝視女兒,不知不覺間孩子已經長到能與長輩辯駁不落下風的地步了,真是時光匆匆。

崔梓哈哈一笑,緩和兩人僵持的氛圍:“謝祭酒的話,確實不如公主的有道理,精彩至此的回答,難道還不能讓祭酒飲茶一杯嗎?”

謝祭酒未發話,書童不知所措。

楊子青與老師對視一眼,走到姬姝身邊端過茶水,送到謝祭酒手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當恭喜祭酒一杯。”

謝祭酒無奈笑道:“江山代有人才出,我也是一老翁了。”舉杯一飲而盡。

《竹書紀年》一出,其他未讀過的人哪裏還有心遊戲,傳閱開來。

崔梓好奇地問:“公主可知別處有售賣此書?說來也巧,我每到一處就喜歡到書肆查看,不成想,一路入京竟是見了此書數次,並且許多難尋的孤本大批現世,印刷精美,不像是一般人能拿出來的。”

儒學當道,還敢大肆販賣此書不被找出來挨打的人。他假設多種,納悶多日,現在就要得到答案了。

姬姝坦然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過是一本書罷了,哪裏值得稱奇?”

“如果鼎都的小娘子都如公主一般,我接下來十年都舍不得離開鼎都了,這裏必然是風雲聚集的地方啊。”崔梓感歎不已,連連發問:“公主最擅長的是哪一家的學問呢?”

“先師教我的內容非常廣博,講述最多的是老莊之道,可惜我還未能學透就失去了領路人,稱不上擅長。”清河郡主的逝世,是避不開的坎,姬姝的笑容淡下來。

崔梓抱歉,“那公主最喜歡哪一家?”

“長姊教我,人不必受製於書,最得用的就是最好的。”姬姝道,“非要說的話,是道教吧。”滿場除了寥寥幾個侍女,就隻有姬姝是女人,清晰地表明儒家學派的現狀,姬姝實在是喜歡不起來。

“哦?隻是道教,而非道家?實在有趣。這又是為什麽?”崔梓眼中的興味越發濃厚,簡直要放出光芒來。

“做了女道士,就不必與人結連理,能遇見更多同道中人,更不必像今日一樣忍受一屋子男子,崔公覺得這些理由足不足夠充分?”姬姝在這裏耽擱的夠久,目的已達到,楊子青的莫名歸來也要向姬羲元說一聲,實在不願繼續坐下去。

而且,這個姓崔的,問題未免太多,都不曉得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麽!

有些人大概是不懂得尷尬是什麽感覺的,崔梓讚同道:“公主說得對,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公主的性格是我平生僅見的,公主現在應該沒有老師吧,我是否有幸能收公主為關門弟子?”

話音剛落,立刻有人用豔羨的眼神看向姬姝,仿佛看見天大的餡餅掉在別人身上,恨不能自己上去啃一口。

北鍾南崔,這是多麽大的幸事啊。

姬姝麵無表情:“我掐指一算,崔公與我的緣分還差一節,現在棄儒修道,下輩子還趕得及做我的老師。”

崔梓錯失佳徒,遺憾不已,“我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怕是來不及重修了。這輩子也沒做什麽善事,下輩子能不能為人還不得而知啊。”

姬姝無語,子不曰怪力亂神,輪回是佛教說法,你這儒經讀的也不誠心啊。

下一瞬,崔梓就找到彌補遺憾的辦法,轉頭看向謝祭酒:“不知國子監可有我的位置啊,做不得博士,助教也可,我不挑的。”

姬姝與謝祭酒齊齊無視不著調的崔梓,一個告辭,一個相送,草率結束了這場茶會。

作者有話說:流傳至今的《竹書紀年》已經是不知道被改過多少的版本了,誰也無法保證真實性。我隨便寫寫,你們將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