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上,燕世子打馬自國公府去了。”周齊拱拳,低聲又補充,“秦國公府。”

暮色沉沉,周焰方踏入北鎮撫司外的青石地板,他聞聲輕微側頭,昏黃的暮光將他半匿其中,周齊弓著身子瞧不清主上的神色。

約莫過了好半晌,前方那道勁挺的身姿調轉了方向,邁大步踏上了北鎮撫司的石階。

“主上不去了嗎?”周齊站在原地咕噥了一句,望著折轉的周焰。

卻見他袍角掀揚,步子極快,周身氣壓低下。

日昳時分,錦衣衛一支人馬去了城郊之外循跡線索,而此刻的留在北鎮撫司一部分人已然下值,還有一部分自覺留下加時查閱手中未完卷宗。

廳堂之中,簾籠之後。

周焰清挺的身姿端正坐在那卷宗案桌之前,天色沉靜如水,屋中點燃了幾盞燭燈,搖曳在鴉青色的房內。

劍眉擰起,似一道刀鋒般利淩,骨節分明經脈泛起的手執著那一卷竹簡,八風不動的氣魄。

外頭敞開的大門處,周齊端著附近酒樓購下的餐食給他送來。

“主上,晚膳時分已過了半個時辰,您這廂要不用了膳再理不遲。”周齊小心說著,“外頭追查的兄弟們,最遲也得明日一早才能歸來。”

手執竹簡的青年,掀動眼皮掃了他一眼,語氣不明:“撂那。”

他既如此說了,便是不動心思了,周齊自幼便隨著周焰,通曉他的性情,此刻不再多勸,將碗碟擱置在離他較近的邊角桌上,便自行退下。

待他走後,整個屋子又陷入針落可聞的寂靜,周焰掠過那眼前的一卷案宗,上頭注釋的時間已是半年前,他早已結案的舊宗。

他卻兀自看了將近半個時辰,卷宗竟還停在那第一卷 上,且是倒轉的……

眼中煩躁頓生,將那竹簡掀手一擲,身子靠著椅背,眼眸凜凜地盯著那邊上燭台。

焰火明明滅滅地在他瞳孔中閃動。

外頭的天已然黑成一團,無燈時伸手不見五指。

他遽然起身,衣袍隨著他的動作而發出窸窣之聲,周焰長腿一邁,徑直走過北鎮撫司的各處廊道,一路穿過甬道轉而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此時正值戌時五刻,周焰隱身在那一處暗巷角落。

秦國公府門處,此刻正並列站著兩人。

女子穿著白日裏那身薄衫雲紋羅裙,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而她的身旁立著一名鶴紋錦服,站如青鬆的高瘦男子。

他長眸微眯,隻見秦朝雲纖細柔荑落在那燕淮肩上,似在給他撣去肩上落葉,她笑起來時眉眼挑起,雙頰有酣甜似蜜的酒窩,一眼看去真是才子佳人,十分登對。

瞧著時辰,那燕淮也是在秦府用了晚膳才出來的。

歸城第一日,堂堂男兒有家不歸,竟兀自跑來女子府中用第一餐飯食,簡直可笑。

周焰垂下的手反複地摩挲著腰間的繡春刀刀柄,心中又陡然遣散這些疑雲,轉而思琢起了這燕侯府與秦國公府私交竟如此之好……

兩名子女竟可堂而皇之地如此走動……

他驀地憶起今日周齊與他稟明的燕淮之事,不禁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秦國公與燕侯,長睫斂動。

而此刻那府邸跟前的兩人也已作別分散,燕淮望著朝雲歸府的身影後,才翻身策馬,在一路清輝月色下,朝著燕侯府邸的路線折返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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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燕淮歸來這幾日,秦朝雲從一開始因好友歸來的歡喜,轉而成了如今的漠然。

因著燕淮真的太煩人了!

——“綰綰,昨兒你說天熱不宜出遊,我這廂給你搬來幾顆樹苗,與你在暮雲軒的小院中栽種可好?”

“綰綰,今兒青鸞那丫頭偏要我去城東給她買糖糕吃,你要不要同我一道?”

“綰綰,我又得一奇書異錄保管是最時興的,特來與你一觀!”

他每日似有說不完的話、用不完的精力一般,時時刻刻往她這暮雲軒中跑來,倒不是不收他的好意。

不過是他來的時候,不是朝雲想要午憩片刻,就是朝雲方起身正描眉畫妝之時。

成日裏的聒噪也便罷了,非得連帶著休假的秦君玡,一左一右在她耳邊不停念叨。

他甚至還提著新鑄的劍在她的暮雲軒中舞耍,折斷了她許多名貴花枝,把朝雲氣得半死!

這日,是君玡所在的國子監最後一日假,天氣也漸漸不再那般灼熱。

她一臉困倦地倚在屋中,便聽外頭又來那熟悉的腳步聲。

“阿姐,今日父親說讓我去玉佛山接母親歸家,她在佛寺已禮拜完了,你可要一道?”

原本還垂頭低迷的朝雲,下一刻揚起頭看向君玡,想起這幾日她實在有些遭不住燕淮如同炮彈似的熱烈關切。

不待猶豫地點了頭,“去!”

“那我要否攜同子廷哥哥,他近來武功又有進益,定然可護我們周全的。”君玡仔細試探著朝雲態度。

卻見阿姐扭頭冷他一眼,語氣泛著一點嗤聲:“秦君玡,你幹脆是他燕子廷的親阿弟吧,他那功夫比得過咱們黑甲衛嗎?你且讓他提刀來試試?”

朝雲說得沒有錯處,燕淮亦是生於世代簪纓的靖安侯府,但燕氏一族盡數皆是舞弄權術的文官重臣,從未出過一名武將。

燕侯自也希冀著他的獨子燕淮自承父位,做一朝重臣,但無奈燕淮偏就與朝雲幾人見書便困,一點也學不進去。

還酷愛武學,卻無這方麵的良師,隻得自學,現如今還是個半吊子。

君玡此刻住了口,訕訕地哦了一聲後,便侯在外屋等朝雲換衣梳妝。

一炷香後,朝雲自方才黯淡無神的麵色變得容光煥發起來,這幾日她是被燕淮弄來的稀奇古怪給整的精神不振。

好容易能出都城躲那鄴都小霸王一番,也算是十分暢心了。

此番出行,朝雲隻攜了十分體貼人的春鶯,留下了冬泱應付燕淮。

馬車自都城的幹道上碾過,一路暢通無阻地出了鄴都城門。

秦雲氏所在的玉佛山古寺在鄴都鄰近的豐州地段,趕路需得小半日,倒也不算遠。

車簾被女子纖軟的手撩起半截,窗外映入眼簾是漫山的綠意,聽著夏日和風之聲,路過那路道兩旁潺潺流下的水浪之音,視線漸漸變得開闊起來。

有時,朝雲也會忽而理解母親雲氏甚愛山河之心境,偶爾出遊倒是能讓人動**躁氣的心得以安謐一隅。

車輪轂駕過泥路的碎石子,發出輕微響動,伴隨著天邊的飛鳥輕啼。

朝雲的眉眼眯起,似享受般的仰頭看向湛藍無雲的蒼穹。

行至又過一處道路的轉折時,一陣馬蹄鏗鏘嘯聲打破了這處安逸。

這剛至玉佛山腳下,朝雲便瞧見了那不遠處的一列人馬,打頭之人朱紅飛魚服隨風而振動,烏紗帽下的眉眼在風聲中更顯清冽雋色。

不是旁人,正是她許久未見的周大人。

錦衣衛的後方壓著一方囚車,裏頭的人麵容猙獰渾身血跡,像是遭遇過獵殺而逮捕落網的。

周焰此刻正吩咐著手下周齊將這囚車押挾歸都,他們這番還有另事要辦,方一囑咐完了,便聽周齊與自己低聲說了句:

“主上,前方似乎是秦府馬車,打頭之人瞧著是秦小世子。”

麵容肅冷的男人聞聲偏頭瞧去,與那打頭的君玡對視一眼後,目光落在了那駕青蓬寬敞的馬車處。

而前方的秦君玡正看著周焰一行人朝自己奔來,心中暗驚今兒又是什麽日子。

朝雲靠在車窗處,將一切盡收眼底,她心生一計,朝著春鶯泛起頑劣笑意,附耳與她說了幾句後,春鶯眉心一跳,迫於主子的**/威之下,不得不朝外探出身子。

“世子爺。”她低聲朝君玡喚聲。

君玡此刻身子都僵住了,哪裏顧得上呼喚,隻有些怔然的不知是該直接上山,還是與前方那冷閻王假意寒暄幾句。

正思忖著,卻見那周焰已朝著他們的方向漸行漸近。

“周,周……大人,真是好巧啊。”他朝周焰獻上少年氣的笑。

馬背上挺立的男人在聽他結磕的問候後,朝他略一頷首,“世子,就此別過。”

聲音冷淡的,沒有停留,他們便要與秦府車馬錯身而過,君玡心中鬆了口氣,終於不用再與這閻王爺多做交流了……

“周無緒。”

一道清泠泠的聲音在這片田野處響起,女子撩開車簾,眼瞳清澄泛波地朝他望去。

跟在周焰身後的一列錦衣衛心中微訝,都城之中除了皇室子弟,根本無人敢喚他們主上的表字。

這小郡主……瞧著如此姝色動人,莫不是與主上有什麽關聯……

眾人正覷色著觀望周焰的神情,隻見他偏頭對上朝雲的眼瞳,眼底似在泛冷笑,帶著一點危誡之意。

“有事?”這次,他連郡主都不喚了,直接簡明扼要。

朝雲睫羽輕顫,似那蝴蝶展翅一般撩人心弦。

一雙白膩柔荑曲起一指探向前路,音色溫軟下來,“周無緒,我阿弟近日感染風寒,腦子昏沉,我怕他騎馬勞累了,我瞧著你吩咐了手下送那囚車當下因也無甚旁事吧。”

“看在咱們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不如,勞煩你送送我們上山接回家母,一道歸都城呀。”

這是她少有的少女俏皮之音,周焰的耳中陡然這樣一聲,有些不太適應。

她將話說得這般理所當然,又堵了他有事借口的隙縫。

麵前的青年眉眼微壓,似在思量什麽,卻在朝雲粲然一笑,唇畔浮現兩頰甜膩酒窩之時。

他的聲音沉著:“行,一裏路十兩金。”

“行啊。”朝雲偏頭一笑,瞳中亮星。

在場的錦衣衛聞言一驚,誰都知曉主上雖並非鄴都貴族出生,但也出手闊綽,從未見他金葉子少過。

今日竟與這小郡主做起了買賣?

依著主上的心思,定然是十分荒謬的啊,更遑論,雖他們是無甚十分緊要之事要辦,卻也卻有瑣事要查。

這番應下這郡主,可會耽誤事件進展的。

“主上……”有人不解此行,低聲朝周焰喚。

卻見周焰冷睨自己一眼,隨後卻朝著那郡主俯身湊近。

唇畔竟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痞氣笑意。

周焰的音色很沉,不似燕淮他們的清琅。

他猛然湊近時,還是那股曾裹挾自己的草木之氣,清淡的,卻又讓人放鬆神思的。

隻二人可聽的聲音,**在她的耳畔:

“怎不叫你那竹馬,小燕世子攜同?”

作者有話說:

上一秒綰綰:小燕那半吊子不如我的黑甲衛!

下一秒綰綰:周無緒,送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