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閣外,一切交談聲隨著那些錯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朝雲長睫微閃一息,按壓下不穩的心緒,強忍著陪青鸞看完了一出折子戲。
曲終人散之時,朝雲才得以解脫。
她起身,掩下眼底急色,穩著心緒道:
“阿鸞,我方才想起家中有些瑣事需要去處理,你一會兒便自己回相府可好?”
林青鸞的心思也不在廣聚軒的曲子上,此刻一聽她有事要走,便也抿了下唇又同她說了些話,二人才匆匆告別。
一腳踏出廣聚軒,朝雲回首吩咐身後:
“讓富叔備車,去……北鎮撫司。”她一麵說著,思緒一轉,又補充:“不必了,此處離北鎮撫司不遠,咱們徒步過去。”
眼下盯著周焰的人委實太多,朝雲不想這般招搖地去見他。
甚至於,就連此刻她前往北鎮撫司,都不知是否又關心則亂了。
心緒紛雜著,朝雲想起昨日裏皇帝召見他二人的場景,心中思量幾息,隱約覺得有何處不對。
須臾後,朝雲行至北鎮撫司的巷口。
她抬眼朝前瞧了一眼,大門口除卻立著的兩個值守的錦衣衛外,外頭一片空寂。
此刻,朝雲站在一處鬧市之中,然而,麵前的這條巷弄卻顯得無比冷清。
耳邊是喧囂塵世,眼前卻是靜謐深巷。
朝雲正躊躇著,忽然,北鎮撫司的大門處一道頎長修勁的身影出現。
斜暉倒映中,周焰撩動眼皮對上巷口那雙烏黑的水眸。
四周喧囂變得安靜,朝雲與他,相凝彼此。
周焰冷白的皮膚上,一雙烏青痕跡明顯起來。
一瞧,便是又忙了一夜未歇。
緋色飛魚服的袍角下,一雙金絲鶴紋長靴邁下鎮撫司前的台階,他大步流星地向秦朝雲走來。
二人站在巷口一側,周焰掃了圈四周人跡,便也不管不顧地將人領回了北鎮撫司內。
緊隨的春鶯二人跟著他們一道入內,待二人入了廳堂後,她們也便被退去了庭中亭台裏歇息等候。
“怎麽來了也說一聲?”他的嗓音還帶了些沙啞。
朝雲抬眼對上他濃墨般的眸子,悄聲道:
“我方從廣聚軒聽了折子戲,便想著來瞧瞧,看你是否又得了閑暇。這不,剛到便遇見你從裏頭出來,你倒是如今學會偷懶了?”
周焰覷她一眼,回答:“難得偷懶便被你捉到,你倒是能掐會算。”
一番說笑,朝雲忽而眨了下濃長眼睫,似蝶翼一般輕輕顫動著。
她語調輕柔著:“周無緒,我瞧著你怎麽半日不見,便就清減許多,男子太瘦了可不好啊,瞧著都不好看了。”
他聞言挑眉,問她:“男人要什麽好看?”
“你以為我是為何看上你,還不是你這副讓人垂涎的皮囊,就你這不冷不熱的狗脾氣,你瞧瞧都城哪家姑娘搭理你?”朝雲駁他。
她倒是愛說真話。
周焰眸珠輕轉,裏頭一片黑沉沉地鎖著朝雲,欲將她吞入腹中撕碎、啃食一般。
頃刻後,他忽地一聲嗤笑,幽幽道:“原來郡主是對在下見色起意啊,虧得在下一腔真心錯付。”
“日後在下容華不在,不知郡主是否又要去尋美貌男子?”
一番追問,他壓著語氣,清冽氣息遊走在朝雲的身周,掰扯間,朝雲掀眸瞧見他那眼神倒是顯得自己有些欺負他了一般。
瞬時,她噗嗤一笑,眉眼似彎月,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子風流氣。
她答:“倒也不是不可以。”
周焰攥住她的手腕,冷哼一聲,眼底的笑漸漸淡了。不知在想些什麽,好半晌,他才複而開口:
“今日來尋我,可是聽見什麽流言蜚語了?”
他一貫善於洞察人心,朝雲這般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自然也在他眼底無處遁形。
此刻,被他點破了,朝雲也不再反複試探、琢磨。
隻點頭,眸色泛起愁雲道:
“聽聞昨夜死了人,陛下斥責了你,所以想來瞧瞧你。”
周焰斂目收起神色,轉而掀步一把拋起珠簾,與她一道走入內廳,尋著椅子坐下。他長舒一口氣,仰頭目光透過外頭折射的光束,逡巡在她的頰邊。
“綰綰,過來。”
長臂一揮向她招手,一雙清冷眸子裏顯出幾分黯然,朝雲抬步朝他走近。
一隻遒勁強壯的手臂橫亙在朝雲的腰間,他把住她的腰,將她撈入懷中。
鼻間微動,她身上的馨香緩和了周焰發疼的腦仁。
她覆手握住他寬大修長的手掌,十指交纏,緊緊相扣。
像是一股微弱卻堅定的力量,在不斷通過掌心的溫熱傳遞著。
“綰綰。”他輕嗅她的發尖,啞聲喚她。
朝雲在他懷中軟綿綿地應聲,周焰長睫輕扇,刮過朝雲細膩的皮膚,帶來些許癢意。
“你見過窮途末路的凶犯嗎?”他忽然拋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朝雲搖頭,她何曾得以見過凶犯?
見她搖頭,周焰眼底流過點點笑意,又兀自說著:
“沒見過才好。”窮途末路之人,隻想求生,再無半點善念。
朝雲被他這番話弄得心中隱隱生出不安之感,她側頭,臉頰與他的相磨,紅唇在他黑色的眼眸中張合幾下,落在周焰的心尖。
“周無緒,無論你想走如何一條路,你我總該並肩而行的。”
“我們既已定親,除非黃泉白骨,便不能分開你我。”
她手下力度緊了緊,將周焰的手掌牢牢攥在手心之中。
似在以這種緊密相連的方式,去驅散她心中那隱約的不安之感。
目光停在她認真的眼中,周焰倏然一聲輕笑,握著她纖細的腰,一陣天旋地轉的,朝雲被他按在伏案上,隻得仰脖看他。
他以一種進攻者的姿態凝著她那雙瀲灩含情的美眸。
清冽氣息俯下,不斷的開始包裹住她,他的手臂撐在案前,餘光裏可見他手腕上微突的青筋賁張著蜿蜒沒入他的袖口。
唇齒相依著,這一回他落下並非激烈,而是一場冗長的溫情與熱烈。
纖瘦單薄的背脊被他護在手背,抵著桌案,恍惚間,耳邊不時有吱呀響動。
另一隻手緊緊地攬著她的腰,是她不得不依偎在他懷中,他的唇從她的齒間離開,慢慢地擦過她的側頰,喉舌滾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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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幹王府邸時,林青鸞隱在帷帽下的臉頰開始隱隱發燙。
上一次,他們相見是在她醉酒之後。
隻依稀聽得婢女提起,她又吐了幹王一身,此刻想起已是兩回,青鸞心中深感愧疚之意。
此刻,她駐足在這座富麗府邸前,躊躇不前。
直至府邸的管家遠遠地瞧見那一抹鬼祟的倩影,他眸色一深,轉頭便朝府內疾步走去。
程明璋此刻正在庭院中喂魚,他眉眼舒展著,將手中魚食撒入池塘中。
噗通幾聲,幾條鯉魚躍出水麵,爭先恐後地爭奪那一片魚食。
“王爺,您當真是料事如神,方才老奴果真在外頭瞧見一名探子,正鬼鬼祟祟地盯著咱們府邸。”管家喘著粗氣,行至他身後,彎腰低聲道。
“你在何處瞧見的?”程明璋眉梢一挑,不甚在意地隨口問。
“方才就在巷子口,好大的膽子,竟連避身之所都不尋一個,那女探子直接就在那眺望。”管家搖頭忿然道。
女探子?
聽到這,程明璋擰了眉宇,側頭斜乜了一眼管家,淡淡道:“你再去瞧瞧?”怎麽聽著這般不對勁呢?
一刻鍾後。
程明璋坐在庭院中,抿了一口熱茶,施施然低眸問趕回的管家:“如何?”
沉默兩息,他不耐地抬眼,便見管家悻悻地開口回:
“是奴才看錯了,來的不是探子,是迷了路的林小娘子。”
“林小娘子?”程明璋疑聲地開口,頓了頓,眼珠一轉又問:“她可走了?”
管家搖頭,覷了主子一眼,試探地問:“要不然,奴才將林娘子請進來,主子您給她指指路?”
他給林青鸞指什麽路?
程明璋不由得乜了管家一眼,但轉念一想,他忽而記起那溫香軟玉在懷的場景。
腦海中緩緩浮現起,青鸞那副墜淚憐弱的模樣,一股躁意升起,一時間,他頓感喉間發燙。
“你去瞧瞧,她如何迷路了?”程明璋壓下心頭邪念,不自在地同管家吩咐著。
管家窺了主子臉色,霎時心領神會地掛著笑容轉身走向府門口。
一番轉折,青鸞也頭腦發昏地,不知如何便入了幹王府邸。
她緊隨著管家從前廳穿過,行至後院中,她一抬眼透過帷帽的月白軟紗,便瞧見了長身玉立的男子。
程明璋坐在石桌旁,長腿微曲,一臉恣意地擺弄著扇子。
這瞧著,也並不像是生病之人呐。
青鸞暗自想著。
此刻,程明璋也抬眼對上那道嫋娜嬌軀,他斂起眼底笑意,轉而一臉肅然地看向林青鸞道:
“林娘子,怎麽迷路到本王這裏來了?”
平生頭一回撒謊的青鸞,登時紅了臉,她囁嚅著開口:
“就……就不小心。”
還是這副膽小的模樣呐,程明璋心中不禁起了捉弄之心,冷聲:
“林娘子,還不肯說實話?”
這般冷然模樣,青鸞哪裏受得住,她眼眶旋即一紅,嗓音發澀地回答:
“臣女……臣女,聽聞王爺病……了,想來看望的。”
她的聲音極小,但程明璋卻聽清楚了,也聽見了她嗓音裏的一絲顫抖。
自知自己方才戲演過了的程明璋,頓時也有些悻然,他掃了眼四下林立的仆從,示意他們退下後,才起身提步朝青鸞走近。
“多謝林娘子關懷,本王卻是有些病了。”程明璋別過眼,半握著拳掩唇輕咳一聲。
青鸞見他咳嗽,一時心急,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程明璋低目便瞧見她微顫的手,旋即止住咳嗽聲,輕歎一口氣,有些無奈地問她:
“林娘子,可是很害怕本王?”既害怕,又何必關懷。
忽聞他如此溫和的嗓音,青鸞一時有些怔忡,反應了片刻,才溫吞解釋:
“臣女之前遇上王爺老是,給您添麻煩,臣女害怕……王爺厭惡臣女。”
她說得更為小聲了些,恍若蚊蟲嗡鳴一般,幸而程明璋耳力極好,聽清了她的意思,這才了然她為何總是如此。
“你說的那些,本王早就不在意了。”他朗聲一笑,日光照過他英姿勃勃的側顏,勾勒出他清俊眉眼。
青鸞掩在月紗下的杏眸微滯,唇邊極輕地抿出一抹甜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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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斜陽探窗而入,晃過朝雲清亮的眼眸。
伏案微微一晃,朝雲勾著周焰的脖子,偎在他的懷中,身子的懸空感回歸平穩。
周焰黑眸抬起,掃過門外一閃而過影子。
隻聽外頭有腳步挪動的聲音,他側眸看向朝雲,啟聲道:
“陛下今日實則不僅斥責了我,還對我略施懲戒了。”
“恩?”朝雲眨眼,一時琢磨不透,他此話何意。
又聽周焰道:“他下旨將我手中案子,轉交給了京兆尹,秦綰綰,這幾日我應當是可以閑下來了。”
朝雲心口微頓,她愈是瞧見周焰這般雲淡風輕的樣子,便愈是為他感到不公。
“可這些事並非你一人之失,為何陛下他隻將責罰推至你一人身上?”
他窺見朝雲眼底的不忿,心間生暖:
“朝中禦史台的大夫們本就對我不滿,眼下逮住我此一錯處,定然是不肯罷休的,不若就讓他們爭論便是,左不過,也就是一通訓斥或是一通板子的事,也不會將我如何的。”
朝雲眸色發愁,心中尋思著朝中之事,她是當真幫不了他什麽,若是去求父親,隻會令父親難做。
眼下,自己能做的,便隻能是陪著他。
“周無緒,你且記住,你在何處我便在何處;無論如何,我總是與你在一處。”
她隻溫聲說著,嗓音輕柔婉轉,墜落於他心口,一點點地浸濕、融化。
“我記下了。”周焰無奈一笑,眼眸低垂著,抵在她的頸窩處,斂下眸色。
門外,一道身影駐足片刻後才緩緩離去,周焰乍然睜眸瞥向那角落。
直至那處影子徹底消失不見,他才鬆下眸中凜色。
側門處的珠簾被門外細縫處灌入的風吹得晃動起來,黑曜石碰撞發出幾聲清脆聲響。
外頭時辰已不早了,朝雲想起今日須趕在日落前歸家。
此刻她捏了下周焰的手臂,輕嚀道:
“我今日須早些歸家,你再纏著,好幾日便見不著我了。”
周焰揚眉看她,目露不解地問:
“怎麽了?”
“我舅母與表弟從雍州來了,今日我得去給我舅母問安。”
“雍王妃和雍王世子?”周焰擰眉,看她。
隻見秦朝雲淡淡點頭,拍了拍他還錮在腰間的手。
“秦綰綰,你……”周焰迎上她澄澈的烏眸,話語一頓,又輕搖了下頭,將手鬆開後說:“我送你。”
朝雲沒拒絕,任由周焰差人調遣馬車,心中也尋思著,與他也能多待上片刻。
今日周焰並未乘坐馬車,而是策馬同行。
車轂駛過青石板路,一路平緩抵達秦國公府。
兩個丫鬟識趣地先行下了馬車,隻待周焰翻身下馬,將車內的朝雲穩穩抱下。
二人在府邸大門處道別,秦朝雲正提裙踏上一方石階,身後便響起陣陣馬蹄鏗鏘之聲。
她眸色生疑地側頭看去,隻見巷口一輛華美精致的馬車轆轆而來,後頭跟著一行身著甲胄的兵將們。
作者有話說:
程明璋:家人們,我學周無緒演一下,怎麽還把她給演怕了?無語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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