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廊下的燈籠隨著風動而晃過她的眼眸,朝雲腦中被醉意彌漫開,渾噩間隻覺有些頭痛。

她轉過身搖搖晃晃地去掀簾幔,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跌下,幸而身後的人將她穩穩地扶住手臂。

朝雲側眸盯著他的手,一絲清醒提醒著她想要縮開,便聽身後的甲板處突然傳來震耳的腳步聲。

燕淮側身回頭看去,隻見凜凜夜風裏,一襲玄色勁裝的青年,麵冷如修羅,背著火光,步如疾風般越來越近。

他行至燕淮跟前,從燕淮的手中一把撈過朝雲,將她整個攬肩抱著,目光卻是直銳凜厲地對上燕淮的眼睛。

雙方暗裏對持著。

周焰沉下眼掃了下朝雲身上隻著了單薄的衣裙,他麵色不虞地將混沌的她塞入船艙內。

甲板上,隻剩下兩個男人對立而站。

燕淮眸中一片晦暗,他悶沉沉地開口:

“方才綰……郡主她腳歪了,我扶了下。”

“她今夜喝了些酒——”

比起燕淮有些無所適從地解釋,周焰直接打斷了他的話,撂下一句:“周某謝過燕世子照看綰綰。”

他從容而坦**地喊出了燕淮方才吞咽下去的小字,燕淮愣忡地抬頭看周焰,隻見周焰神情淡漠地從袖口中拿出一塊白玉同心鎖。

燕淮腳下隻覺得一陣虛浮,他劍眉緊皺,喉嚨也澀得發疼。

“你……怎麽會有?”少年原本清琅的嗓音顯得沙啞不堪。

周焰將同心鎖遞給他,而後眸色微轉地回答:“還望燕世子日後好生看管自己的東西,勿要讓旁人拿了去。若有下次,周某恐就沒這麽好心了。”

這是頭一次,他聽周焰說這般多話,此刻攥緊了同心鎖,垂下眼簾,緘口不言。

周焰沒再管他,隻身入了船艙。裏頭暖意彌漫著,壁上吊著的燈籠映照在四人紅潤的臉頰上。

裏頭尚且睜著眼的唯有林青鸞一人,她抱著朝雲的胳膊,茫然地看向突然出現的周焰。

隻見他繞過邊緣躺著的君玡,直接去將朝雲從中動作放柔地攬了起來,青鸞的手中唯剩下空氣。周焰掃了眼門簾處掛著的披風將顯眼的紅色拿起,用披風直接裹住了朝雲纖瘦的身子,出了船艙打橫抱起。

外頭站著服侍的春鶯、冬泱二人,他們尋思著燕世子的神情一時有些不忍,但又瞧見自家未來姑爺這般沉著臉將郡主抱了出來,便又縮回了腿。

二人又恐姑爺發怒,便又思量著上前解釋幾句,都被周焰冰鑿般的目色給擊退了下去。

唯有一臉醉醺醺的林青鸞突然從船艙裏爬出來,她扶著船艙的木框,朝著周焰喊道:

“活閻王,你要把我的綰綰帶去哪裏?!”

她喝醉了酒,頭腦一度昏昏沉沉地,此刻的聲音也十分的響亮,在場的幾人都一度懷疑了一番。

前方背身挺拔如鬆的青年卻並未理睬她的話,隻抱著懷中昏昏欲睡的人走下了畫舫。

岸邊恰好碰見趕來的程明璋,他停下腳步,目光微頓地看向他二人,自覺自己似乎是想多了些,正想攏緊披風調頭回去,便聽周焰凜聲道:

“上頭還有一個。”

說完,他便直接抱緊了懷中人離開了岸邊。

程明璋琢磨了一下他的話,正想著上麵的人管他什麽事,便瞧見了跌跌撞撞追過來的林青鸞。

她雙頰泛著酡紅,一襲青裳直接撞入了程明璋的懷中。

額角一痛,青鸞仰頭看向跟前男子,喃聲道:“你是誰啊?活……活閻王呢?”

程明璋瞧她此刻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見她又虛浮著腳步要繞開自己去追周焰他們,他隻得歎了口氣,拉住青鸞被冷風吹得涼冰冰的手。

冷熱相觸,程明璋瞥了眉,急忙將她帶上畫舫,又掃了眼四周的仆人,終於找到了林青鸞的婢女,才將她的披風給係上了。

陡然被冷風吹了一陣,又醉著酒,程明璋一時也有些擔心林青鸞一會受風寒,當即吩咐著畫舫上的仆人去弄些醒酒湯來。

二人沒進船艙,青鸞一直靠著程明璋的手臂嘰嘰喳喳地鬧著要讓他帶自己去找秦朝雲,程明璋便隻得耐心地去哄著她。

周焰一路抱著秦朝雲從太液湖走到了人潮熙攘的街巷中。

被男人滾燙的懷抱圍住的朝雲,眨了眨朦朧的雙眼,她仰頭看向男人緊致分明的下頜線,又抬了抬眼對上了周焰沉沉的眼睛。

她忽然笑了笑,抬著搖搖晃晃的手去碰他的直峭的鼻骨。

“周、無、緒。”

醉意上頭,秦朝雲噗嗤的笑了一聲,熠熠發亮的眸子在晃動的燈火下閃動著,周焰這幾日的火被她這一笑給熄滅徹底了。

他眉間鬱色一片,將醒來的人放下地麵,任由她胡亂抓著他的袖子來維持身子平衡。

二人站在一處酒樓簷下,耳邊總算清靜了許多,周焰注視著朝雲,冷聲冷氣地問她:

“看得清我是誰嗎?”

朝雲點頭,認真答:“周無緒啊。”

周焰鼻間哼聲,心中很想趁此機會問問她,關於那同心鎖的事,但周焰還是猶豫再三將話咽了回去。

他一路任她攥著衣服又往前走,方走了幾步時,腰間突然多了一雙手,緊緊地將他抱住,周焰身子一僵,隔著衣料感覺到了她柔嫩的臉頰貼在他的背脊處。

身後是小姑娘囫圇的聲音,帶了些她素日少有的嬌憨語調:

“緒郎,你抱抱我嘛,走著好累啊……”

黑夜為幕,各色各樣的人從他眼前穿過,周焰覺得心律開始紊亂不齊,靜默了好一瞬,感受著她肆意的撒嬌。

少頃,周焰握住她的手,轉身,一把將她橫抱入懷,朝雲在他懷裏蹭了蹭尋了個舒適的姿勢,然後雙手交疊勾緊了他的脖子,嘴角彎彎的,眼底閃過得逞的笑意。

周焰方一轉身,便迎上來便衣打扮的錦衣衛,他朝著周焰微躬身子,低聲說:

“主上,方才小齊大人已尋到夏齊氏,此刻正帶著人趕回。”

“叫太液湖附近的人都撤了。”

錦衣衛低頭應下,便見人潮開外,方才的官兵駕馬朝著京兆尹的方向走了,四周遊湖、閑逛的百姓們也被開始四處分散起來。

幾人站在橋邊,不過須臾,便見周齊攜著一波人,穿過人群,行至周焰跟前,肅聲稟報著:

“主上,夏齊氏死了。”

周焰微頓一息後,問:“什麽時候死的?”

“我們趕到前方竹林時,便已斷氣了,具體還得等仵作來驗。”周齊答。

一陣沉默,周焰微微頷首,顛了顛懷裏的人,一邊邁著穩健的步伐朝街巷外走去,一邊對周齊吩咐:

“去備馬車。”

說完,他又轉而看向懷中酣睡過去的秦朝雲,也不知她這酒量怎麽喝醉的。

此刻,繁雜紛亂的街巷裏頭。

一戶酒家正準備打烊,盤點酒壇的掌櫃比對著手中賬冊,再三數了數酒壇,朝身後人問詢道:“今日這雪梅酒可是賣過一壇?”

跑堂的小夥計點頭答是,掌櫃的撓頭又數了一遍,自顧自地嘀咕著:

“奇怪怎麽梅香飲少了,雪梅酒卻多了呢?”

“算了,價錢都差不多,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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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著太液湖的一座酒樓中,一扇窗牖大敞著,一道清臞修長的身形立在窗框處,那雙蒼白瘦削的手中握著一把箭弩,手腕轉了轉,他將箭弩隨意地撂在一旁的案幾上。

神色懨懨地從窗邊轉身走入亮堂堂的室內。

屋內的燈籠晃過他蒼白的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顯出幾分倦怠。

二皇子掀了下眼皮,看向一旁乖巧坐著的程簌簌,與自己的貼身暗衛。

“程小姐,你怎麽這麽沒用啊,努力了這麽多年,燕淮怎麽還是不喜歡你呢?”他疑惑地望向程簌簌,眉頭微撇,似真的在為她擔憂一般。

程簌簌咬著發白的唇,低頭不語,肩膀微微地顫動。

“唉,今夜真夠無趣的,一會兒將孤這把弩拿去燒了,沒化成一把灰,孤就讓你化成一把灰。”二皇子又轉眸朝暗衛笑了笑,抬手指向案幾上的箭弩。

話音一落,暗衛便躬身去將案幾上的箭弩拿起,又朝二皇子揖手後才退離房中。

此刻除卻窗外的一片語笑喧闐外,屋內隻餘下二人清淺的呼吸聲。

二皇子好整以暇地盯著程簌簌,瞧她垂首可憐的模樣,他便能想到另一張濃稠明豔的臉,想到這,二皇子眼底生起不耐之色,他煩躁地朝程簌簌開口道:“滾吧。”

前方端坐的女子顫顫巍巍地福禮退下,屋內終究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他仰頭望向窗外,天穹下通明的火光與黑幕上清淩的冷月形成兩幅鮮明。

二皇子沉默著,看向外頭好一陣子。

才收回目光,自言自語道:

“沒關係,夏榮一家都死了,大理寺那個也死了,誰也不會知道孤偷造軍火的事了。”

“年複一年,孤等得夠久了。”

作者有話說:

周狗:好氣哦,但是她問我要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