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府內,自廊下緩緩走來一行人,為首的夫人頭梳蓮花冠,身穿深紫對襟褙子,細長眉丹鳳眼,舉手投足都透著一股沉靜大氣。

緊隨著這位婦人身側便是一名身姿修長俊逸的青年,今日周焰褪去官服,鬢角如裁,發冠嶄齊,隻穿了一襲淺色織金常服,腰間的蹀躞帶十分規整,頭一次身上竟沒攜帶刀刃。

倒是一點兒也不輸那些個侯爵士族家的公子。

身後一堆仆從們將他們擁躉著往裏頭走,一路從遊廊處穿過幾處院子終是到了正院的會客廳。

會客廳內,秦氏夫婦已儀容整齊地在此等候,見二人跨了進來,秦國公那張本是和善至極的臉有些陰沉著,與周焰對視。

周焰身旁的婦人瞧見了秦國公如臨大敵的臉色,再結合兒子一貫的臭臉模樣便曉得了。

———這傻小子,是早早的就得罪了自己未來嶽丈。

周母旋即露出淺淺笑意來,走上前與秦家夫婦微一頷首,語氣十分柔婉道:“妾身見過國公爺與夫人。”

秦國公與秦夫人瞧見這位婦人倒是禮數十分周全,便與她和顏悅色些。

兩廂坐定後,周母唇浮淺笑,輕輕柔柔地道出來意:“妾身是周焰的母親,本姓李。實不相瞞,此番自琅玡而來便是為吾兒親事特來拜訪國公一家。”

“吾兒如今已至及冠半年有餘,對於婚姻之事從前是一概不論,直至前些日子,他修書家中要妾身為他做主求娶一樁婚事,便是您家這位天資靈秀的小郡主。阿焰自幼寡言少語,脾性冷淡,也曾讓妾身頗為頭疼,但他認準一人便會全心全意地待她。妾身此次前來也是特意將庚帖備好帶來,還備下一些綿薄之禮,不知公爺與夫人意下如何?”

琅玡而來,又是姓李。

瞧著她的衣著打扮,籠統琅玡大家便隻有那一戶百年貴族——李氏一門。

未曾想,周焰的來頭竟是琅玡李氏。

秦國公麵色微頓,轉而去覷夫人臉色,秦夫人垂了垂眼,而後朝那周母莞爾道:

“小女蒲草之姿,與周大人這般人物,不堪相配。”

周母眸珠一轉,正欲再說其他說辭,便見周焰起身,朝那秦夫人虛揖一禮,而後鎮聲道:

“郡主秀外慧中、柔靚成儀、溫謹柔順,實乃都城女子之楷模,擇妻之首選。”

“——而並非夫人所言的蒲柳之姿,倒是周某成日遊走於刀尖火口,一介粗鄙武人,雖與郡主相配有些牽強,但——”

“周某傾慕郡主已久,隻求聘郡主為妻,攜手一生,延綿子嗣。”

廳內回**著周焰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而屋外剛趕來的二人,聞聲頓在原地。

君玡本是聽說錦衣衛有人前來求娶他阿姐,才特意趕來,卻不曾想居然是這活閻王!

但此刻,君玡側目去看朝雲的臉色,本想來挖苦幾句,讓這兩人斷了孽緣,卻不曾想一走來便聽見活閻王居然說得這般讓人動容……

一時心情有些複雜起來。

而坐在高台處的秦夫人也一樣複雜。周焰是天子近臣,她自然不能直接駁了周焰,正猶疑著如何拒了這樁荒唐的婚事時。

屋外款款走入一道窈窕身影,今日秦朝雲頭簪海棠玉蝶金釵,穿了一襲茜色團錦蜀繡長裙,裙尾繡著連圈的海棠花,枝根纏繞,一步一動間似要在地麵上生出朵朵嬌豔的花兒來。

姣若朝霞,灼若芙蕖。

隻一眼望去便讓人移不開眼。

秦國公抬目朝女兒看去,語氣漸凝地開口:

“綰……綰綰。”

秦朝雲與君玡一前一後地步入廳內,她朝一旁的周母盈盈一拜,又向堂上的父母再福身一拜。

“女兒見過父親母親。”

“兒子見過父親母親。”君玡跟在身後,也拱手揖拜。

朝雲直起身,側眸看向周焰,青年長身玉立,淺色衣裳遣散了些他的戾氣,反倒平添了幾分端方雋雅,倒是難得瞧見。

堂上的秦夫人見他二人眼波流轉,也冷了聲音讓朝雲與君玡去一旁坐下。

而一旁的周母瞧見二人的互動,眼底透過笑意,輕咳一聲,示意周焰回來。

幾人再度坐定後,秦夫人開口回應周焰方才的話:

“周大人,我家小女與燕氏自幼青梅竹馬——”

“母親!”

“秦夫人。”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周焰先一步阻了朝雲的話,烏沉沉的眼眸中平靜無瀾。

“秦夫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秦國公擱在腿上的手忽然攥緊,他看向周焰,心中複雜不已。

-

一盞茶後,方才去偏廳談話的二人才緩緩歸來。

秦國公看向周焰的目色更為陰鬱下來,而方才還一臉冷寒的秦夫人自與周焰一道回來後,眉間舒鬆許多,看向朝雲的眸光也多了幾分猶凝。

周家帶來的“薄禮”被下人們緩緩抬了進廳內,秦夫人也差人摘選了幾樣幾乎等價的寶物待午後返還周家。

那則庚帖,也被留了下來。

一番說辭後,周母與秦家人作別,周焰攜著母親一道走出會客廳。

出了正院遊廊,周母斜眼看向兒子道:“你做了什麽威逼利誘的事兒,讓你那未來丈母娘竟會轉了臉色。”

周焰單抬了眉,淡聲道:“秦夫人不過是突然頭腦清醒罷了。”

“你這孩子!”周母睨他,教訓的話剛到嘴邊,便見那不遠處的一抹盈盈身影,她止住了話,推了下周焰,示意他朝後看去。

周焰順著母親的目光,回首看去。

粉塵飛舞的光圈中,他眸如點漆,定定地看著廊下的女子,院內的秋枝顫動,凋零的秋葉下投射出一層層碎影落在女子搖曳的裙擺上、石階處。

兩兩相望中,周母朝身後的仆婦招了招手,一行人悄然離去。

給他二人留了獨處的空間。

秦朝雲邁動腳步,裙袂飄飄地朝周焰走去。

她仰頭對上周焰的烏瞳,抿了下唇,眉梢一揚,語調也泛著笑意:

“你說的明天見,便是這樣?”

偏偏她的眼底卻帶了幾分嬌嗔,水淩淩的眼波裏情緒分明。

一壓秋枝輕晃,抖落幾片落葉,飄飄搖搖地落在他的肩上,朝雲踮起腳,也不再等他的答案,隻抬手拂去他肩上的落葉。

周焰垂下眼簾,長睫落下一層淺淺的陰影,他忽然憶起有一次夜裏,他曾瞧見她這樣為燕淮撣了衣裳。

喉結滾動間,他眼底瞥見了朝雲想要隱藏起來的那抹女兒家的嬌俏,耳垂的紅暈泛泛也在出賣她。

他側頭湊近,滿身清冽的草木氣朝她進攻襲去。

“我說過,不哄你。”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漂浮在朝雲的耳畔,朝雲抬眸想起另一件事,便勾著他垂在身側的手開始把玩起來。

“你同我母親說了什麽,她那樣執拗一個人,怎麽就改口了?”

修長分明的手指在她嬌嫩的掌心被撥來撥去,周焰的思緒也被她撥遠。

昏聵的偏廳內。

他與秦夫人對立而站,如同他那夜趕回都城見她後,又趕赴皇宮與皇帝相見的場麵,一般無二。

那時他要求皇帝取消秦朝雲與燕淮的婚約,放過秦家上下。

而所付出的,是他琅玡李氏的一座價可敵國的百年礦山。

大燕是為諸國之首,時常會迎來他國忌憚,邊關戰事不斷,而皇帝眼下最缺的就是兵馬。

可國庫空虛,養兵馬的錢又從何來?

周焰的這番相讓,正好解了皇帝燃眉之急,才放了動秦家的念頭,但雲太後皇帝卻是斷然不會放過的。

燕侯是皇帝的人,周焰不是不知道,所以秦夫人與太後與其將希望寄於燕侯,不若將希望寄於他這個自投羅網的未來女婿。

利益分割清晰明了,秦夫人自然也便鬆了口。

然而,然而。

這麽多詭譎算計,周焰卻無法開口告知於她。

於是,他現在隻輕鬆地回答:“比起燕淮,你母親應當是覺得,我的前程更有盼頭。”

他說完,將手從朝雲的掌心抽出,骨節分明的手指挑起朝雲的下巴,四目相接,他的眼底似有一股化不開的霧,朦朧的,彌漫的,在將朝雲卷入迷霧的漩渦中。

是一種蠱惑,也是一種勾-引。

另一隻牽過她的右手,緩緩向上,一點點地蹭至他冰涼的唇,驀地,周焰張唇,溫熱的氣息撲在她的手背。

一股濕軟的感覺落在她的手背、慢慢移動至她的指尖,緩緩地被含住。

唇齒相蹭的,周焰眸色深深。

朝雲指尖隻覺一陣顫栗感受,她下意識想要縮回指尖,卻被男人懸殊的力氣所控製住。

秋風打過,明明是涼意絲絲,但她的臉卻在發燙。

而眼底的男人依舊英俊鋒利,那雙眉眼裏她從中瞧出了千條萬縷鉤織的色-氣,猶如黑夜裏他在耳邊的低吼喘息。

良久,直至她的腿間發軟,他才鬆開了朝雲的手,滿臉饜足地瞥了她一眼。

秦朝雲一時心頭又酥又麻,憋了半天,又覺得自己不能這般被動,轉而又單手勾住他的脖子,悠悠吐出一句話。

“周大人,你說你這般模樣被外人瞧見了,可如何是好?”

周焰倒是一臉愜意地任由她胡鬧,眼底也泛了笑意。

指腹輕輕擦過她唇上的口脂,指尖在她的唇齒中碾轉了幾下又收回。

他滿臉適意地說:“秦綰綰,從今往後,你我便要名正言順了。”

朝雲美目流轉,濃長的睫毛似蝶翼一般撲扇,故意地同他發難:

“誰答應你的求親了嗎?我母親還沒給你庚帖呢。”

周焰眸中火星微動,忽然用粗糲的指腹按住她的唇肉,威脅似的問:

“那你給不給我這個名分?”

他的指腹開始用力,抹亂了她的口脂,沾染在他玉玨般的指尖,徒添一股靡麗色彩。

狹長鳳眸裏一片深暗,緊鎖在朝雲的臉上,裏頭有化不開的濃霧,還有溢出的欲-色。

迫視著,不允躲閃地在問她:

——那你給不給他這個名分。

-

正廳內,秦國公掃過一眼堆積在屋子裏頭的箱子,正被下人們紛紛搬走。

——剔透晶瑩的羊脂和田玉、大到可抵男□□頭的深海珍珠,還有十餘箱的前朝古物,諸如此類。

秦國公心中暗自腹誹著:

這表裏不一的東西,當真是會獻殷勤。

他側頭便看向妻子,十分不虞地開口:“你快些叫人將這些東西送還給他,我是斷然不會允許他做我秦家女婿的!”

說完,他氣得臉部微抽,拂袖便朝廳外走。

月門處,君玡正巧還停在那頭,他還覺得此刻有些雲裏霧裏的。

一回想起在後門的時候,他瞧見的飛魚服原來不是周焰那個下屬,而是他周焰本人?

再三確認後,君玡望天:

天爺呀,活閻王當姐夫,想想都是欲哭無淚。

光這般想著,身後何時來了父親的身影,他也無從察覺,直至秦國公拍了拍他的肩膀。

“父……父親。”君玡怔忡地回頭。

秦國公一臉冷森地盯著兒子,詢問道:“你姐姐呢?”

君玡本就因著今日周焰前來提親之事一直覺得頭暈乎乎的,現在又被父親的臉色給駭住,旋即便伸手指了指月門的方向。

循著君玡手指的方向看去,秦國公原本沉緩一些的臉色在邁出腳步後,忽然急遽轉變,霎時沉鬱得嚇人。

他瞧著二人正相望凝凝的模樣,一時間覺得心中快要有一口老血噴出!

一句話堵在口中卻始終無法喊出,刹那間他隻覺腦中發昏,眼前也有些眩暈。

這是哪裏來的孽緣,偏偏要禍害他的女兒!

秦國公氣得渾身發抖,君玡站在一旁趕忙扶住父親,卻在這一瞬,秦國公也覺得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

倒是像極了這活閻王與那女子的舉止姿態。

好啊,這腳踏兩隻船,還當著他的麵。

完全是不拿他這個國公爺當回事,這哪裏是他口中的誠心求娶,完完全全就是故意來羞辱他秦家門楣。

思及此,秦國公再也顧不得自己這副書生儒雅模樣,惡氣衝衝地走向那兩人。

他二話不說,直接將兩人的手扯開,秦國公攥緊了女兒的手,狠狠地盯著周焰,喝聲說:

“周大人還請快些離去,秦家門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周焰的目光淡淡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她的手方才便是這樣被抽離走的。

倏然間,周焰覺得有些頭疼,他掀眸看向秦國公,而迎接自己的目光卻無比凶惡。

甚至於不待自己解釋半句,便見秦國公直接將朝雲從自己跟前拖走。

原地留下的隻剩下君玡,二人兩兩相望,君玡在他淡漠的目子中咽了下口水,而後鎮靜下來說:

“周大人慢走不送。”

周焰掃了比自己還矮上半個頭的少年一眼,想了想又覺得終歸是秦朝雲的弟弟,才緩緩開口:

“聽聞你酷愛鑽研武學,午後我便遣人給你送幾冊基礎書本過來。”

他停頓一瞬,淡淡目光在君玡身上逡巡:

“還得勞煩你,多照顧她。”

說完,他望著朝雲已然被拖遠的身影,輕籲一口氣,轉身邁著長腿便朝秦府大門處而去。

君玡站在原地,他這般反客為主的從容姿態使得君玡有些懷疑:

這句話不該作為小舅子的我來說嗎?

-

皇宮內。

太極殿內沉香冉冉,殿門虛掩著,裏頭簾籠隨著縫隙灌入的風吹動幾番。

殿內點了一樹鎏金燈火,晃動著黃梨木的案幾,上頭赫然放著一份奏章,而奏章的署名處字跡力透紙背,筆鋒張揚不羈。

落了兩字——周焰。

晉文帝掠過一眼奏章,眉心緊鎖,他抬手捏了捏眉骨處,眼底一片陰霾,濃雲不見底。

一旁侍奉的蘇荃此刻也是低首垂目,不敢揣度皇帝心思。

片刻後,皇帝低斥道:“好一個周無緒,朕本打算著過些日子給他尋覓個清白門第的女子作為良配,他倒是好,自個兒便上奏起來了!”

蘇荃躬著身子,低著嗓門訕訕笑道:“周大人他既有了心儀之人,陛下便不必多為他憂心了。”

皇帝冷笑一聲,指著奏書上的名字,低吼:“他要娶的是秦朝雲,太後的寶貝疙瘩長明郡主!”

“你瞧瞧,這周無緒不就是與朕作對嗎!朕培養他這些時日,便是讓他娶雲氏女兒的嗎?”

天子一怒,蘇荃旋即跪拜在地,連連懇求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晉文帝拂袖起身,忽然想起那日周焰從驪山回來,寅時便來了他的太極殿中請安。

那時周焰與他所做的利益條件,再一細想,或許他便是早早地就對這美貌的雲氏女兒動了心思。

一思及周焰給的條件與他背後的天下貴族之首琅玡李氏,他心中微凝。

秦朝雲一個柔弱的女子倒是掀不起什麽風浪,為日後打算,他不是不可以成人之美。

但——其他人便不在這個範疇之內。

“蘇荃,擺駕去坤和宮!”

作者有話說:

周狗忽悠小舅子計劃開始~

晉文帝vs雲太後battle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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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想等你-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