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時分,天邊鬥轉星移。

錦衣衛的腳步聲在山莊外圍齊整而有力地行著,夏夜裏的蟬鳴偶有啼叫。

時間流逝中,整片山莊漸漸恢複平靜,通明的燈火也在夜中吹熄。

隻除了錦衣衛所在的小院中,偶有幾聲哀嚎外,再無聲響。

東方既白,暖光紛紛揚揚地從院落處灑下,穿過千枝百轉地樹梢,透過那薄紗一層的窗牖,喚醒了屋內揉著惺忪睡眼的人。

秦朝雲醒來時,正逢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她本以為是春鶯二人,卻恍惚想起,此次並未攜帶她們登山。

動作鬆懶地穿戴衣裳,莊子裏有婢女為她挽了個舒適的發髻。

瞧著倒是齊整,但始終覺得還是春鶯手藝更巧。

“阿姐!你醒了嗎?”

屋外是君玡的叫喚聲,朝雲起身將房門打開。

昨夜,她雖經曆一場廝殺,但夜裏卻是無夢地睡了個好覺。

此番陡然瞧見君玡眼下一片烏青,便有些蹙眉。

“你昨兒偷東西去啦?”朝雲抬手按了按君玡的眼窩。

多俊俏的一個兒郎啊,有了這烏青,瞧著容顏大減!

“阿姐可知,昨兒我為你擔憂了一整晚。”君玡眼中怨念橫生,左右打量著朝雲渾身上下,“你是不是想……招惹那周閻王啊。”

君玡這話說得小聲,又帶著一點不悅。

卻見麵前流光溢彩的女子高昂著下巴,眼底淌過急湍溪流,腦海中再度回憶起昨夜那個意外。

“我餓了,去膳廳。”她轉移著話題,推搡著君玡轉身。

君玡走在她前頭,有些不依不饒地架勢,重複著:“阿姐,你招惹誰都行,不能是周焰!”

“你今兒個別去見燕妙妙了,我怕醜到她。”

“啊!真的假的?”

-

上午那會子,朝雲與君玡一道隨母親秦雲氏觀賞了會兒,滿園子的夏日盛花。

待到午後,便見林青鸞從隔壁院裏來尋了朝雲,姐妹兩個同秦母打過招呼,便約著一道看莊子外的溪穀去了。

“綰綰,我們昨兒等了你好久,也不見你回來。”青鸞拉著朝雲的手,走在羽林軍值守的小道上,眼底閃過精光,盯著她的側臉,“那周閻王是不是對你別有所圖啊?”

朝雲正思忖著作何回答,眼一抬便瞥見了前頭的一行人,明黃龍袍威嚴而金貴,身側佳人在懷,織金錦服華貴無雙。

晉文帝與貴妃正在前方賞景,二人的身側立著數名飛魚服的男人,朝雲一眼便鎖在了那道玄緞雲紋飛魚服的青年身上。

他跟在天子身旁,背對著她們,樹影稀疏落下的光,在他直峭的鼻梁上,烏紗帽下鋒利濃厚的眉,像是遠處的一團山峰,深邃奪目。

恍然錯目之時,周焰察覺了秦朝雲的存在。

那道目光隔著皇權,便顯得分外疏遠,像是一道長線一般,遙不可見。

周焰收回了目光,皇帝似心情很好一般,在與他講話。

“走吧。”朝雲斂收瞳光,挽著青鸞的纖細玉臂,悄無聲息地要與他們錯開。

她差點便忘了,皇帝與太後不睦。

或者說,是他程氏與雲氏不睦。

煩躁一點點地在她心頭擴開。

這頭折轉了道路,未走幾步,便見前方溪穀潺流不絕。

溪穀的巨石之上,跨坐著一少年郎,長腿一曲一直地肆意搭著。

燕淮的眼眸中縱過萬般綠葉花叢,最終落在那叢中美人的身上。

美人眉心一跳,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燕淮,眼眸一眯,她總算察覺到哪裏怪了。

小霸王燕子廷似乎在生悶氣。

身旁的青鸞自然也瞧出來了,手肘碰了碰朝雲的,低聲同她說著:

“昨兒夜裏,你同周焰走了之後,子廷哥哥就像進了冰川一樣。”

一雙好看的新月眉猝然一皺,她仰頭看了燕淮一眼,走過去,垂下眸子盯著燕淮,朱唇微張:“燕子廷。”

坐在巨石上的少年郎悶哼一聲,垂下的眼簾朝溪水側去,唇緊緊繃著。

這十足地小爺兒勁。

朝雲莫名瞥他一眼,本就因著周焰的疏離而感到一點兒不悅,此刻燕淮也給她作臉子。

驕傲如秦朝雲,索性不理燕淮了,徑直要調頭去另一端觀景。

兩個傲骨粼粼的人鬧了別扭,不是作鳥獸散,便是有一方先行低頭。

在秦朝雲邁出第一步時,燕淮便咬了咬牙,長臂伸向溪水,手中一捧清澈往前方朝雲的衣擺處灑了一些。

感受到一絲涼意的秦朝雲,目光一冷,回眸看向始作俑者,亦是伸手捧起一股溪流,直接朝燕淮灑去。

清透無暇的水花在空中揮灑而去,落在少年少女單薄的衣襟處。

夏深的日光射在溪穀前,落在他們的身上,映出粼粼之光。

朝雲玉襟上的鈴鐺在潺流中晃動,一聲聲輕響,伴隨著三人的笑鬧之聲,不斷回**此處。

這便已是和好了。

青鸞也加入了這場戲水打鬧中,身邊人皆知秦朝雲與燕淮二人,最壞的便是脾氣,最好的也是脾氣。

兩個傲氣的人,隻需打一架便可和好如初。

因為解氣了。

水花中,倒映著秦朝雲笑靨燦爛的麵頰,白皙透粉,她生得明豔姝色,彎唇笑時,燕淮隻會覺得心旌翻浪。

複雜的情緒將他裹住,他十分了解秦朝雲的。

昨兒夜裏,她對周焰的態度,燕淮心中就已經明了了幾分。

即便沒有立場,他還是忍不住地想要吸引秦朝雲對自己的在意。

縱然隻是發小好友。

很幼稚可笑的想法,但燕淮已無計可施。

他暗慕她,很久很久了。

日影斜射中,蔥鬱綠盎的樹林中,蟬鳴聲響。

燕淮唇畔揚著笑,心中發澀。

對麵躲避著他襲擊的朝雲與青鸞二人背對著樹林,二人一粉一黛的衣裙在清風中搖曳。

光束落在他琥珀色的眸子中一晃,影影綽綽之間。

樹林中似乎走來了一行人。

“陛下,前方似乎是長明郡主與燕侯家的小公子呢。”貴妃挽著晉文帝的臂彎,語氣深長地挑眸朝那溪穀瞧去。

晉文帝聞言,一雙泛著皺紋的鷹目朝著貴妃示意的方位瞧去,那一行少年人在陽光之下,肆意而散著光芒地笑鬧一團。

餘光裏,晉文帝乜著周焰的神情。

周焰長眸微掀,瞳孔中晃動著黛色薄裙,裙擺搖曳不停,像是在綻放一朵朵夏花一般,晃得人眸光微緊。

那是青春恣意,縱歌歡笑的長明小郡主——秦朝雲。

目光與目光接踵之間,菘藍勁裝的少年郎,瞳中翻動一寸寸地壓沉周焰的視線。

一隻手猛然間拉住秦朝雲的皓腕,她不受力控地朝前傾斜,似已撲入燕淮的懷中。

遙遙看去,緊密相連、親昵無比的二人。

陡然間,

周焰唇畔牽起一絲嗤笑,輕蔑地,又泛著一絲沉色。

卻並不明顯,他很快地收斂了目光,靜默地站在皇帝身旁一言不發,似對麵前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一般。

“一轉眼,郡主今年該有十七了吧。”皇帝沉吟一聲,眼底雖橫著笑意,卻不達眼底。

貴妃維持著自己嬌媚的笑,應著皇帝。

一瞬間,周焰似是感應到什麽一般。

聽見皇帝渾厚沙啞的嗓音響起:

“再過不久,也該嫁人了。”

周焰垂下的瞳眸被長睫掩蓋,絲絲情緒湧過心尖。

在場之人皆是默然不言,隻悉聽皇帝所言。

皇帝卻在這話之後,長長地望了秦朝雲的背影一眼,冷光微散。

身後便已傳來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隨即而來的,是小幹王程明璋的聲音:

“皇兄好雅興,陪著貴妃嫂嫂來此觀花賞泉的,讓臣弟連個下棋對弈的時間都尋不著。”

幹王程明璋的語氣頗有一些少年郎的委屈之音。

身旁的錦衣衛與周焰紛紛躬身朝他略施一禮,他乃是天子同胞幼弟,自是大燕舉足輕重的人物。

他清朗疏澈的眼眸順著晉文帝的方位,朝前看去。

一眼便瞧見了戲水的三人。

“誒無緒,那個是不是郡主的閨中密友,林小娘子?”

這一聲又是驚喜又略有輕浮風流的語調,聽得皇帝對他眼光蔑去。

沉聲訓斥道:“作為大燕最受尊崇的王爺,成日裏不想想國家社稷,百姓安康,淨流連花叢,放浪形骸!”

程明璋一貫被皇帝訓斥到大的,心中早已不以為意。

此刻隻垂了頭,手中折扇一收,還有些稚氣的臉敷衍著應是。

眾人也知,皇帝隻不過是一番訓斥罷了。

也不會對小幹王有何責罰。

在與眾皇子共歲的朝堂中,最為安身立命的便是他的放浪風流。

紈絝一身,才使得他並無皇位角逐之心。

程明璋顯然是深諳此理。

這番氣走皇帝一行人後,隻餘下周焰陪同他留了下來。

二人站在原處,瞧著皇帝遠去的身影,程明璋挑眉歎氣,語調微揚:

“周無緒啊,瞧見沒,我這功力,又保下無辜之人。”

周焰不置可否地挑眉,心中本是驟緊提吊著,此刻也安穩落下。

他劍眉鬆下一刻時,餘光裏卻瞥見了一人回眸的視線。

“叫你一日日地少惹女人,你不聽,你前些日子是否將貴妃的堂弟給抓去京兆尹的牢裏了?”

回歸正題,幹王覷他一眼,搖起折扇。

端得是風流俏公子的架勢。

他眸中情緒淡漠,語氣也是不冷不熱地,

“若非著急趕去鹿城,他早死於我刀下。”

一時,程明璋也噎住,隻拿扇子戳他,口中念叨著:“周閻王呀,周閻王!”

周焰此人,桀驁凶狠,手沾鮮血無數。

但凡他經手之案,分外嚴明,容不了一絲情麵,可謂手段雷霆。

這也是為何,他能在朝堂諸多口伐之爭中穩如泰山的原因。

他心狠,從不手下留情。

那時的程明璋,也斷然想不到,

周焰會栽在女人的跟頭上,且栽得頭破血流。

不近不遠地距離,周焰掀瞳之際,瞧見那方的秦朝雲甩開燕淮的手,自個兒站了起來。

烈陽將他們打濕的衣裙,瞬息間便又烘幹,秦朝雲的發絲卻有些淩亂。

她隨手撩起一截纏繞在脖頸處的青絲,散開頭上的發釵,指尖靈活地纏繞長發,隨手一挽,雕刻著木蘭花的銀釵將她的烏發一絲不苟地挽固在頭頂。

略側的身姿與微黃的光圈裏,他看見了她的側顏。

黛眉如遠山,嬌俏中有絲英氣,眼瞳烏黑,清亮的可以尋見瞳孔中的物。

他站在那顆樹後,看了須臾。

喉結滾動。

驀地,她回了頭,清亮眸子撞上那道漆黑。

作者有話說:

幹王:別惹女人。

周狗狗:那你別看林青鸞。

幹王:惹和招惹不一樣(雙標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