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中走馬燈似的出現許多人和事,她看到了幼小的自己,看到了爹娘,眼睜睜看著爹早逝後,娘親一病不起,她害怕的躲在被子裏哭。

她學著去煎藥、做補湯,她燙傷了手指,偷偷讓初丹幫著塗藥膏。

她不怕疼,隻怕娘親離開自己。

可在她十一歲那年的冬天,娘親的身子越來越差。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娘親的精神突然好了起來,將她叫到身邊,將家裏的財產情況細細的講給了她,又叮囑到無論到了哪裏,都要帶著初丹和落蕊。

娘親說,以後她可能要住到遠房舅舅的家中,要乖巧懂事,等長大就好了。

“昭昭。”娘親摩挲著她稚嫩的臉龐,眼中有無盡的眷戀和不舍。

雖然娘親在笑,可她已經察覺到不對,眼裏汪著兩包淚,拚命的抓著娘親的手。

“別為娘傷心,娘是去見你爹爹了。”娘親溫柔的望著她,聲音越來越低:“昭昭,別難過……”

娘親還是離開了她。

後來果然有個高大英俊的男子來接她,說是她的舅舅。他牽著她的手,將她帶回了京中的侯府。

她按照娘親的吩咐,做個乖巧懂事的表姑娘,多是忍耐,不去招惹任何麻煩。

可麻煩卻沒放過她。

她已經長大了呀,為何還沒有好起來?

“姑娘、姑娘——”一道柔和中透著些焦急的女聲在她耳邊響起,是落蕊?還是初丹?

顧昭勉強睜開眼。

“姑娘,您終於醒了!”懷霜守在顧昭身邊,簡直喜極而泣了。

方才見姑娘雖還閉著眼,可眼球亂轉,仿佛被魘住醒不來似的,懷霜一直在喚顧昭的名字。

聽大夫說,姑娘並未受外傷,應當隻是受驚嚇過度。

隻要姑娘醒來,就能又甜又軟的笑,叫她“懷霜姐姐”,偶爾還會撒嬌——

可懷霜料錯了。

姑娘看她的眼神很不對勁兒,就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

“姑娘?”懷霜心裏有些慌,還以為顧昭受了刺激又失去了記憶。

顧昭雖是還有些頭疼,卻自己強撐著要起身,懷霜見狀忙扶住了她。

“多謝。”顧昭輕輕開口,語氣淡然的道:“懷霜姑娘,我能見見那位大人麽?”

她話音未落,正要給顧昭取大迎枕懷霜,手上的動作突然一頓。

姑娘沒有叫她懷霜姐姐?

“姑娘,您恢複記憶了麽?”懷霜很快恢複了鎮定,仍舊給顧昭放好大迎枕。

顧昭輕輕點頭。

她已經全都想起來了。

自己確實叫顧昭,隻有一位表舅是安陽侯梁宗行,並沒有“九叔”這位長輩。

那日她是出去替未曾傷愈的落蕊采藥,偶然遇到一位男子經過。為了避嫌她躲了起來,卻見有毒蛇似是要攻擊男子,才出聲提醒。

她沒站穩,跌倒時撞在了石頭上,之後失去了記憶。

再次醒來時,已然被賦予了一個假的身份。

“姑娘先休息片刻,奴婢這就去為您傳信。”懷霜待她與平時並無不同,仍舊親切妥帖。

顧昭垂下了眸子。

她們都是“九爺”的人,自然會聽命於他。雖然她們幫九爺騙她,卻也照顧了她。雖然生氣,顧昭卻並不會遷怒。

懷霜離開後,換了纖雲進來服侍。

向來懷霜已經告訴她自己的情況,纖雲來後隻是給顧昭送上溫水和藥,沒有說多餘的話、做多餘的事。

訓練有素,這裏的人不一般。

最初的憤怒漸漸平複後,顧昭的目光四下一掃,先前她從未認真觀察過這裏。

家具一水全是紫檀木的,裝飾淡雅別致,多寶閣上擺著的珍奇古玩,比舅母安陽侯夫人給表姐梁蓉的貴重得多。

當她的視線掠過妝鏡台時,上麵放著的幾件沒收起來的首飾——

足有指甲蓋大小的紅寶石鮮豔欲滴,蓮子米大的珍珠散發著潤澤柔和的光,它們鑲嵌在赤金的發梳、簪子上,幾乎要晃花人的眼。

她實在不懂,那男子為何騙她,為何花這樣大的力氣來編造謊言?

顧昭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若不是去采藥,她不會出門,那日雨後著實不是最好的時機進山,男子去了,莫非是有什麽秘密行動不成?

當時慌亂之中,她覺得男子到來是意外。

有沒有可能,自己的出現對他來說才是個意外?

想到這兒,顧昭登時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她沒有等太久,懷霜走了進來,她恭聲道:“姑娘,九爺請您去書房敘話。”

顧昭身體本就沒有大礙,隻是剛醒來有些頭疼,行動上沒問題。

在懷霜和纖雲服侍她更衣梳妝時,顧昭感覺一絲異樣從心頭劃過,隻是她思緒煩亂,一時沒有抓住。

等她收拾妥當後,隨著懷霜到了聽濤苑。

再次到這裏來,望著那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她恍惚了片刻,才繼續走了進去。

李翾已經在小書房中等著她了。

自從得知顧昭受驚嚇昏倒後,李翾親自趕了回來。他去隨雲小築看過顧昭,見她確實沒受傷,竟有種鬆了口氣的微妙感覺。

趙雲亭等人來請罪時,他並沒有責罰。

且不論遇到蛇本就是個意外,他本就要送顧昭離開的。

那時她還沒醒,像是陷入夢魘,睡得極不安穩。李翾隻看了片刻,並沒有多停留。

回到聽濤苑時已是深夜,他原本計劃明日回宮,也讓張卓英傳話推遲了。

他有種預感,顧昭或許會記起之前的事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懷霜來報,說是顧姑娘醒了,已然恢複了記憶。

“顧昭見過大人。”顧昭進來後,看到書案後端坐的俊美男子,毫不猶豫的行了大禮。

李翾不動聲色的看著她的動作,微微挑眉,反而被小姑娘搶了先。“不必多禮。”

不過,小姑娘身上的這份靜氣倒是極難得。

“謝大人。”顧昭起身,抬眸直視著天子。“多謝大人這段時日的照顧,民女感激不盡。”

她的反應有些出乎李翾的意料。

當初讓懷霜告訴她的名字是“顧昭”,她這會兒應該能想到,自己既是能查出來她的名字,必然知道她是哪家姑娘,若心懷坦**,本應將她送回去。

可他並沒有這麽做,還順著失憶的她編造了一套謊話。

這不就是別有用心麽?

“民女那日隻是去替我的丫鬟采藥,您應該已經查到。”顧昭暗自深吸一口氣,緩緩的道:“誤入您的地方,是民女不對。”

顧昭說話極為巧妙,句句在賠不是,句句又把自己往外摘。

“你不好奇我為何騙你?”天子墨眸中閃過一絲玩味,他把尖銳的問題重新拋回給顧昭,不讓她逃避。

若才醒來的顧昭一定要問個清楚,然而已冷靜了一段時候的她不會再做蠢事。

“那時民女失去記憶,隻隱約記得見過的最後一個人,也就是您。”顧昭已經打好腹稿,並無磕絆的道:“您也是出於好意,怕刺激到民女。”

這簡直是把他當初的說辭又還了回來。

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更安全。

顧昭回想起連日來這位“九爺”的行事,愈發覺得他不是等閑之輩。權臣?亦或是皇親國戚都是有可能的。

這樣的人她招惹不起,倒不如裝傻。

且他當時沒有殺她滅口,足以說明她的存在不會有礙他的計劃。

“多謝您連日來的關照,民女感激不盡。”顧昭咬了咬牙,終於說明了來意。“請您放心,即便民女離開後也絕不會吐露半分這裏發生的事。”

“如有違背,願受天譴!”

不等李翾發話,她搶先立下重誓,不給他否決的?????機會。

天子抬眸看向她,隻是極尋常的一個動作,顧昭隱隱感到一股沒再掩飾的威壓撲麵而來。

她不能被嚇到。

顧昭在心中暗自鼓勁兒,告訴自己要撐住。

“這是自然。”天子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絲笑意,語氣尋常的道:“小姑娘,若你說了,往後怕是有礙婚配。”

顧昭的臉色倏地白了下。

很快她發現,眼前這位氣度尊貴的男子並不是在威脅她,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多謝您相信民女。”顧昭強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神色坦然的道。

天子墨眸中閃過一絲訝然,小姑娘這份處變不驚,令他刮目相看,還有幾分讚賞。

隻是——

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小姑娘微醺時,軟綿綿的叫他“九叔”,可比什麽“大人”順耳多了。

天子微垂了眸子,唇邊的笑意緩緩淡去。

顧昭猜不到他在想什麽,下意識捏緊指尖,屏息在等他的回答。

“先回去吧。”李翾壓下心頭隱約浮起的異樣情緒,淡淡的道:“我自有安排。”

顧昭不敢再問,恭聲應下,行禮後幹脆利落的離開。

小姑娘跟他劃清界限倒是痛快。

天子修長的手指在書案上輕點了幾下,眸色晦暗不明。

她懂事最好,免去了許多麻煩。

“讓許懷青過來,朕有事要他辦。”

***

顧昭�

�有等太久。

過了晌午後,懷霜送來消息,說是九爺會派人送她回去。

顧昭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大半。

無論是因為顧及她是安陽侯府的表姑娘,時日久了侯府是要找人的;或是他本身並不是個喜好殺戮、心狠手辣的人,與她都無關了。

懷霜和纖雲忙著替顧昭收拾東西,那些天子給她的賞賜,足以裝滿一個箱籠。

“兩位姑娘,不必麻煩收拾。”顧昭婉拒了她們的好意,客客氣氣的道:“我穿走這一身衣裳,已然很過意不去。”

纖雲還想說什麽,懷霜拽了下她的衣袖,恭順的笑笑,應了聲“是”。

“奴婢去給姑娘取藥。”她說完,叫著纖雲一道離開了。

“姑娘不要是對的,那些東西太惹眼了。”出了門後,懷霜低聲對她道:“若說不清來曆,隻會給姑娘找麻煩。”

纖雲應下,她忽然想起今早替姑娘梳頭時,懷霜給姑娘用的赤金首飾雖不顯山露水,卻分量十足。

原來懷霜早就猜到主子會答應送姑娘離開,也猜到姑娘不會接受,才有準備。

酉時初刻。

正當顧昭心中漸漸焦灼時,張卓英親自來傳消息,馬車在門前等她。

“兩位姐姐的照顧,顧昭感激不盡。”臨行前,顧昭向兩人神色誠懇的道謝。

她起初是有些被騙的憤怒,可二人卻也真心實意的照顧她。她還記得那時自己常做噩夢,是懷霜和纖雲輪流在床邊守著她。

說完,她便快步隨著張卓英離開。

“姑娘是個明事理的人。”纖雲望著她的背影,低低的歎了一句。“以後是不能見了,隻盼著姑娘往後一切順遂罷。”

懷霜笑笑,沒有接話。

她總有種預感,這並不會是最後一次見麵。

***

當顧昭再次見到落蕊時,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落蕊事先沒得到消息,看到門簾掀起後,走進來的是多日未見的姑娘,先是愣了片刻,又不敢置信似的使勁兒揉了揉眼睛。

顧昭見她如此,不由紅了眼眶,微笑道:“落蕊,不認識你家姑娘了?”

“姑娘!”落蕊像是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衝過去抱住了顧昭,拉著她細細打量,喜極而泣:“您、您終於回來了!您的傷都好了嗎?”

姑娘離開了多久,她這顆心就懸了多久。

那日姑娘遲遲不回來,她就感覺不好,可她不敢擅動。終於她再也等不下去,準備找人時,感覺這裏的氣氛不對了。

她們暫居的小院進來幾個陌生麵孔,問清她的身份後,說是姑娘受了傷,要靜養不能回來。

說著,她拿出一封信遞給顧昭,說是她本來半信半疑,後來看了這封信才放心。

顧昭微愕。

她並不記得自己寫過什麽信,隻謄錄過一本遊記——

果然那封信是模仿著她的筆跡所寫,落蕊雖能簡單讀寫,辨認上卻還差些。

顧昭捏緊那張薄薄的紙。

“姑娘,奴婢還聽說,侯爺就要到京城了,一定會來接咱們的。”落蕊迫不及待的告訴顧昭這個好消息。

等等,這消息落蕊怎麽會知道?

隻有一種可能,那位九爺早就安排好要她離開。

顧昭簡直被氣笑了。

“真是個好消息。”

向來好脾氣的她,幾乎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作者有話說:

昭昭生氣啦!貓貓發威biubiuib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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